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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雪,大雪封路。
仙居楼一旁的小巷,挤满了人。三十多个人,挤在一人见宽的小巷中,死死地盯着那扇侧边的小门。里边洗着碗的两个小二,唠着有的没的。这年头,在酒楼找个活计也不容易。
听到巷外的动静,靠门的那个从冰冷的木盆里伸出手来,哈着气,无奈道:“冷得手都要冻成萝卜了。昨儿个巷子里冻死了五个,报到县衙,县太爷也不管,直接叫自己埋了。东家也是个好心人,今晨儿,拿了几张草席,让我叫几个人手去郊外埋了。”
另一木盆便坐在的伙计直起腰来,将洗干净的碟子放在一边,“今夜真不知道又要冻死几个人。毛子,把那桶泔水拿出去吧。掌柜的也真是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泔水每天都吩咐码的干净,还添上点饭,怎么不叫那些人进屋避一避寒呢。”
“你傻啊。你知道今晨儿去郊外,我看到多少难民吗?成千上百的,一个个像饿狼一样看着草席上的那几具尸体。要不是我埋得快,估计都要上来吃人肉了。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跑了回来。要是真让屋外那些人进来,那还不翻了天了。”毛子过去看了看泔水桶。
还在擦完的那个伙计幽幽地说:“真有这么多?这么城里没见到多少5,啊。”
毛子端起泔水桶,道:“你以为县太爷傻啊,这么多难民这么可能都放进城来。这些躲在巷子里的,估计是漏网之鱼,不然这顺天府估计就要被几万、几十万难民占领了。哎呦,你倒是给我开个门啊。就这么干坐着。”门刚开了个缝,十几双黑乎乎地手直接伸进来,差点把门拆了。
“哎呀,别伸了。再伸进来关门了!”毛子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那几十双**的双手立马没了动静。门开了一半,毛子赶紧将泔水桶往外一放,赶紧关上门。不由大松一口气,“这些人都饿疯了。”
“还用说吗?赶紧地,收拾完就把门封了。”伙计伸伸腰,打了个哈欠,往后边走去。
门外几十双黑手,伸进泔水桶中,扒拉着剩菜剩饭。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尊严什么的早就被无情的世道践踏地体无完肤,遍体鳞伤。然而墙角,两个身影未上去加入抢夺的行列。
从门上透过来幽幽的烛光,照在那人发情的脸上。睫毛上覆着雪花,随着寒风的吹过,不由眨动着。这本来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桃花惹人眼,明亮得似宝珠。
“少爷,吃点吧。七天了,七天没吃饭了,您扛得住吗?”
“二郎,我们读书人要有骨气。宁可饿死,也不可吃嗟来之食。”他缓缓抬起手,将书童头上的落雪拍去,看着那微露的烛光,隔着门,恍恍惚惚,似乎里边有五六盏。“二郎,等少爷我进了三甲,咱就来这仙居楼大吃一顿,也风光风光。”
童子捂紧自家少爷的袍子领扣,免得风灌进去,哭丧道:“要不是少爷您一路都把盘缠给了别人,怎么能到这样挨饿的地步?”
“能不给吗?难道看着人活生生的饿死?我们要入仕途的,除了抱负,便是心系民生,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单薄身体中传出来的气息,渐渐低沉了,他抬了抬眼皮,“二郎,我好像看见了,看见少爷我金榜题名了……”
书童眼泪都留下来了,道:“少爷,不能再不吃了,你等着,你等着!”二郎抹干眼泪,东倒西歪地钻进还在争抢的人堆中。娇小的身板被挤得变了形,那原本就瘦得如柴火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往那桶中抓着。很可惜,什么也没抓到。他如同一只低沉嘶吼的小狼,发出戾气,使劲往下捞去。
小手不断扑腾在几十双淡定地抓着剩饭菜吃的木桶上,谁也没有注意,阴暗中,那只小手的倔强,到底谁该可怜他,同情他,施舍他?貌似没有人。即使他的要求只有抓到一点点的饭,能让这个已经饿到出现幻觉的少爷稍稍振作起来。
靠着墙角的少爷,眼皮不断张合。雪落在他在已发紫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渐渐被他的体温所融化。他抿了抿失去知觉的嘴唇,“二郎……二郎……《尚书》的最后一篇,少爷我还没看熟,你翻出来给少爷读一读……”
他旋即抬头看了眼门内微弱的烛光,然后灭了。
小巷一片黑暗,那只小手,还在木桶里翻腾,最后,书童半个身体都进入了木桶,总算拿到了一把汤水浸渍的米饭,他送了一口气,赶紧跳下木桶。一只鞋子早就不去向何处。脚后跟生满的淤紫的冻疮,溃烂地有些瘆人。
他跳下木桶的一刹那,脚疼得厉害。二郎一拐一拐地走到了那个半靠在墙角的少年面前,用那细小的胳膊,枕在少年的脖颈下,声音有些微颤,道:“少爷,吃饭了。二郎给你把饭买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还有些余热的饭喂进少年的嘴中。不知是他手心的热,还是饭本身的热气,估计是饭本身的吧,那双小手早就僵硬地失去了知觉。
“少爷,您倒是吃啊!”书童有些急了,以为是自家少爷挑食,便急忙安慰道,“吃饱了饭,才有力气读书,才可以中状元。”他似乎也感到累了,小脑袋顶在砖上,还是小心地喂着。
“对……我还要……会试……《尚书》……饭……”发紫的嘴唇稍稍抿动了几下,令那一直托举在少年下巴上的小手赶紧往里边送了几粒米饭。
“少爷,你慢慢吃啊。儿郎背《尚书》给您听。”小脑袋缓缓摇着,“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他真的很聪明,少爷读过的句子,他可以记得大半。怀中的少年,嘴唇抿动一下,二郎便将手上的米粒往里边送一点。
木桶中残羹被一抢而空,小巷重新回到安静,所有人都蜷缩着,来抗拒严寒的审判,然而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有,他们有罪。罪在穷,罪在他们是穷人。
仙居楼前的马车四面八方地散去了,酒宴散去好久了,里边的客人总要叫上一杯好茶,然后谈天、谈事、谈人,最后,实在没有话题可以聊了,只好起身告辞。天桥七家的东家谈完了开棚施粥之后,便离去了。
仙居楼的灯笼,灭了。一切,仿佛被寒冬所冻结住了,丝毫没有响动。
翌日,人们在墙角发现了两个被冻僵了的少年,都死了。那个躺在怀里的,嘴中含着一口饭,而那个手里捧着些许菜叶饭粒的,小脑袋一直就这么靠在墙砖上。两张草席嫌多,看着两个亲密的样子,估计也不嫌弃葬在一起,清早请来的毛子踢了踢一边的穷汉,道:“喂,里头那两个小子,有名没名?”
“不知啊。不过一个一直叫另一个二郎。”
毛子点点头,于是城郊添了一座简易到将木牌踢开就没了任何特征的新坟——大郎二郎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