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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急急驶船离城之后,不到一个时辰,金陵城便开始限制出入了。
杨浩从壁宿所述的宋军进攻路线分析,宋军是从北、东、西三个方向水陆并进,最终合围目标就是金陵,他想把家眷安全带出江南,务必得在三路大军汇合形成铁桶阵之前渡过大江,所以急急而行,一出城就上了陆路,以车马直趋采石矶,这个地方他曾经在皇甫继勋陪同下游览过,当地的码头原无驻军,且与荆湖通商往来密切,只要他能抢在唐国江防封锁整条水路前赶到那里,就能安然离开。
天下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宋国还是对唐国发动了战争,这是必然的,然而统兵的主帅却换了人,时势能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两者本就是互相作用的,赵光义统兵前来,到底意味着什么,未来的时势会做怎样的改变?
杨浩惶惑莫名,越往采石靠近,往来的大队马兵越多,难民亦不绝于途,杨浩一行人反其道而行,与那些难民逃往金陵的方向背道而驰,这就有些碍眼,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些大军调动不会选择的小路前行,这一来绕来绕去就耽搁了时间,待他赶到采石矶时,采石矶上战旗如云,兵甲森立,已经无路可行了。
曹彬的攻势实在迅速,他突破湖口、破峡口寨,水师大军浩浩荡荡直趋铜陵。唐国铜陵守将胡正得了消息并不畏惧,曹彬所领荆湖水军的战斗力远不能同唐国精锐相比,如果不是湖口守将犯了糊涂,他的大军根本别想安然通过,胡正手中虽只三万人马,但是自信倚仗地利,足以阻挡曹彬十万水军东向的道路。
他把三万人马集中到一百多艘大型战舰上,封锁了整个江面,船墙如林,前后数层,直如铜墙铁壁一般,曹彬大军到了,见胡正早已有备,情知不可力敌,于是令大将曹翰先行上岸,趁胡正陈兵江上,攻占铜陵城,在城中放起火来。
铜陵守军多是当地人,一见城中火起,牵挂父母妻儿,纷纷向胡正请求上岸救城,这时阵势已然摆开,曹彬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胡正怎能答应?那些唐兵见主帅不允,干脆违抗军令直接驱船上岸,俗话说军令如山,如今这军令却不敌骨肉亲情,胡正令亲兵斩杀了带头的多名士兵也阻拦不住。
一时间,宋军水师尚未接战,唐军水师便阵势大乱,船儿横七竖八、互相交错,竟然发生了水上交通堵塞,堪为战地奇观。曹翰受曹彬严令不得擅杀平民,所放的火不过是在城中街市上堆积的柴禾,火势一起他便出城埋伏,待见唐军上岸才发现自己过于慎重了,唐军上了岸便哭爹喊娘地直奔城池,既无队形,亦不顾从属,根本就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曹翰立即鸣鼓进攻,挥军掩杀,抗令上岸的唐军被劈瓜切菜一般杀得落花流水,水面上的唐军更不用说了,曹彬的军队大模大样靠近,直接登船做战,双方混战正如火如荼,曹翰杀光了抗令上岸的唐兵,已夺了他们的船也向唐军水师迫来。
胡正眼见大势已去,这仗败得窝囊,痛哭流涕地被几个亲兵掩护着逃到排布在后方的战舰上逃之夭夭赶往当涂报信去了。
消息传开,沿江唐军惊惶失措,只能设置障碍、施放火箭沿途阻碍宋军水师的行进速度。曹彬片刻不留,只奔芜湖,准备拿下芜湖,继而转攻当涂。而此时,采石矶之战已经打响了。
赵光义本是一员武将,当年跟着大哥征南讨北,虽未独立领过兵,却也熟谙军事,谈论起兵法更是头头是道,至于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扩,正验证于今日。
他兴冲冲挥师南下,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到采石矶与曹彬汇合的地方时,曹彬的水师还未赶到,按照赵匡胤的吩咐,他的马步军要藉曹彬之助渡江作战,然后赵光义等不及了,听说曹彬尚未赶到,赵光义大喜,立即下令搜罗沿江渔船强行渡江。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功!
曹彬战功赫赫,是宋国当前的武将序列中排名第一,如果赵光义能抢在曹彬到达前,根本不需他的水师相助就攻破唐国要塞采石矶,那就能一鸣惊人,一跃成为宋国最擅战的第一大将。虽说闽南还有一个潘美亦以善攻而闻名,但是论官职、论声望,潘美比曹彬还略逊,也是无法与他相比的,他治理开封十年,文治功夫已是尽人皆知,到那时他的武功必也名扬天下。
可是天险不是那么好攻的,凭着一些搜罗来的大小渔船就想攻破要塞谈何容易,采石矶唐军守将是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他们手中有精兵两万,采石矶一战,宋军丢盔卸甲,血染大江,第一战竟尔败了。
赵光义自知凭宋国实力早晚都能打下唐国,他的大军只须佯攻吸引采石矶守军,使他们不得分兵,只须掩护曹彬水师到了,这一仗大有可为,但是他立下了三个月平定江南的军令状,要的就是一鸣惊人的效果,如果打上半年或者一年,那与党进何异?
是以赵光义下了死令,征召敢死之士彻夜不停强攻要塞,并且下了屠城的命令激励三军,允诺只要攻下采石矶,可任士兵劫掠当涂城,财帛女子尽归其所有。这一招当真管用,清朝时候,察哈尔判乱,大军眼看就要杀到了北京城下,城中无兵,皇帝束手无策,关键时刻孝庄太后用京师王族贵戚的家奴们组建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交给周培公去打仗。周培公是一介书生,一个书生领着一群家奴,这样一支乌合之众,周培公用了两样手段就把他们变成了攻无不克的虎狼之师,杀得察哈尔望风而逃。手段只有两个:一,夺其城池后,财帛子女任你取舍;二、擅退一步者格杀勿论。
赵光义用的也是这一招,这针对人性,能以最快的速度、激发人最大勇气的方法,在女色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旱鸭子的宋军马步兵就像打了鸡血,忘死强攻,用无数尸体垫江,硬是杀开了一道豁口,攻上了长江东岸。
可惜后续部队运送乏力,抢滩登陆的宋军后继无援,在杨收、孙震亲自率兵反扑之下被尽歼于长江东岸。赵光义目眦欲裂,竟尔亲披战甲,驾小船南攻,但他杀过半江时,抢岸的宋军已被唐人尽数歼灭,万箭齐发之下,赵光义只得退回江西,搜罗大木制筏,往两岸更远处搜罗船只,准备再战。
杨浩就是在这时赶到了采石矶。穆羽带人前行探路,匆匆返回把江防情形一说,杨浩不禁变色,他没想到宋军到的这么快,如今再往哪个方向去,恐怕都已没了出路了。杨浩将家眷暂且安顿在当涂,只带壁宿一人,仍要他穿了僧衣以为掩护,同登采石矶观察情形,看看有无可能使一小船夜间偷渡过江。
江边大军云集,采石矶上游客稀落,但仍有三五香客上山礼佛,提心吊胆地求神佛保佑。
太白楼前冷冷清清,“荐汾阳再造唐家,并无尺土酬功,只落得采石青山,供当日神仙笑傲;喜妃子能谗学士,不是七言感怨,乍脱去名缰利锁,让先生诗酒逍遥。”的楹联下,立着一位玄衫玉面的俊俏公子,眉心微锁,负手而立。
此人正是折子渝,几日的功夫,她似乎清瘦了许多,原本俏丽圆润的下巴变尖了,脸颊有些瘦,两只大眼睛相形之下变得更大,女人的模样并不易遮掩,不过战乱一起,许多年轻女子都换穿了男装,这副打扮倒也不会惹人生疑。
在她面前,是张十一和一位低阶军官。只听折子渝问道:“金陵那边怎么说?”
那军官说道:“小将听孙都监说,朝中文武计议,宋军劳师远征,全凭一股锐气,必难持久,是以当坚壁清野,倚仗长江天险与宋军耗战,待宋军疲惫无功时,自然退去。”
折子渝蛾眉一扬,诧然道:“真是愚蠢,朝中就没有一个远见卓识之人吗?天险虽险,还须由人来守。宋军士气如虹,唐军被久困之下士气必然低迷,到那时天险也算不得什么险了。湖口尚有雄兵十万,采石一线守军也未受重挫,如果速调湖口守军,配合采石守军南北夹攻,趁宋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击溃宋军才有自保的可能,岂可坐待宋军自退?”
那军官苦笑道:“可是……这是朝中的命令,孙将军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听说皇上要召鸡鸣寺一位被皇上敬称为小师傅的高僧入宫诵经祈福,可那位小师傅却已踪影全无,可叹皇上仍不醒悟,又召请了许多据说是得道之士的出家人在宫中开坛诵经为唐国祈福,小将还听说皇上如今正在钻研《易经》,想从中找出克敌之胜的大道正法。”
折子渝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这位皇帝……已经不可救药了……”
那军官黯然叹息一声,拱手道:“莫姑娘,国君这事,小将不便置言。小将是一介武人,外敌入侵,小将唯有死战不降,为国捐躯,便算是对得起林将军的知遇和栽培,也算是尽了自己的本份了。林家一门忠烈,林将军受谗言而死,冤深以海,姑娘还能不计前嫌,如此为唐国谋划,可恨……朝事尽为奸佞把持,我们回天无力啊。姑娘,这采石矶也不知能守到几时,姑娘是女儿身,不用沾惹这刀兵之事,还是早早离开吧,这军国大事,不必理会了。”
折子渝默然半晌,向他拱了拱手,那员小将向她还了一礼,整整衣装,便向山下走去。
张十三靠近过来,小声劝道:“小姐,江南事已不可为,咱们……还是回西北去吧。”
折子渝摆了摆手,张十三只得闭口,看了折子渝一眼,他暗暗叹息一声,悄悄退了下去。
“浩哥哥,你说三两年内,宋必灭唐,统兵大将是曹彬、潘美,如今宋军果然来了,统兵的将领却不是你言之凿凿的那个人,这对也是你,错也是你,我该不该信你?该不该听你的话,回到西北,力劝兄长归宋呢?”
想到这儿,她心中忽地一凛,想起了杨浩对她说过的话。
“子渝,只吻一下,就这一次,这一辈子,最后一次……”
“呵呵,以后怕也没有多少机会了,这就算……最后一次送你礼物吧,请收下,好么?”
“当时只觉他这话说来听着叫人很不舒服,却没往深里想,难道……难道他早知道自己将身遭大难有死无生,所以才……?如果他对此已有预料,那么他绝不会骗我的,潘美没来,或许是个误差,既然自己的生死都有所预测,至少大势是不错的,浩哥哥,你想要我主动归宋,保一家富贵么?如今这模样,我真的好累了,我该不该听你的话?”
想着杨浩说过的话,折子渝泪水盈盈,什么怨、什么恨,在这一刻都被她抛开了,如果能够重来一回,她一定会答应浩哥哥,让他结结实实地亲个够。就算他已经有了娘子也不管了,她情愿与他成就夫妻,为他留下骨血……”
“浩哥哥……”子渝眩然泪下,泪眼朦胧中,便看到杨浩静静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鬼魂也可以现身么?”折子渝心中没有害怕,只是又惊又喜,她赶紧擦擦眼睛,定睛再一看,杨浩果然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普通士人的衣服,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
他的衣服……,他的表情……,他……
杨浩傻了,他没想到刚到太白楼前,就会撞见折子渝。两人对视半晌,杨浩讪讪唤道:“子渝……”
“他诈死!”折子渝突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杨浩一见折子渝的表情,不由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她的脸色变青了,柳眉变直了,杏眼变大了,她的手……正握住腰间剑柄,一寸一寸地往外拔,剑刃磨擦着剑鞘,发出沙沙的响声。
“子渝,你……你听我解释,我……我……”杨浩心虚之下一步步倒退。
“你、没、死!”
“是,我没死,我只是……”
“没关系,你马上就要死了!”
“啊?”
壁宿摸着大光头,左看看右看看,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忽然之间,就见剑光如电,飒然一闪,把壁宿吓了一跳:“哇!折姑娘好快的剑!”
然后就见杨浩像一只兔子,一跳、一跳、再一跳,嗖地一下钻进了草丛:“子渝,你听我解释啊。”
“哇,杨大人好快的身法。”
随即就见折子渝剑光如星河倒挂,呼地一声向他卷来:“狼狈为奸,一样该杀!”
“哇!我招谁惹谁了?”壁宿怪叫一声,就像杨浩一样跳进草丛亡命逃去。折子渝真是气炸了肺,拔腿就追。
杨浩一面漫山奔跑,一边叫着解释:“子渝,我也是情非得已,当时的情形,你让我怎样向你说明,我不是有心诚心骗……”
“呼!”地一声,壁宿甩着大袖超过了杨浩:“先逃命吧大人,母老虎追上来了。”
杨浩猛一回头,就见一道剑光呼啸而至,折子渝尖叫道:“你去死!马上死!”
“啊!”杨浩险险被一剑劈中屁股,吓得他脚下抹油,两个箭步便超过了壁宿,壁宿一见怪叫道:“大人你好不讲义气。”
杨浩头也不回地道:“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那边,树林!”壁宿忽见一片灌木丛林,立即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杨浩一见忙也纵身跃过去。灌木一丛丛的枝叶杂生十分难行,折子渝毕竟是女子,要她一路疾奔把衣衫都刮烂露出肌肤是万万不肯的,脚下便慢了许多,待她追到尽头时只见江山滔滔,峭壁上一条小径蜿蜒上下,也不知杨浩逃上了山还是逃下了山去。
折子渝顿足斥骂:“杨浩,你这个该死一万遍的混帐,你骗我那么伤心,你骗我为了你去刺杀了耶律文。你……你……你对我从无一句真话,从无半点真心,什么宋将灭唐、天命所归,原来都是假的,你是宋国的官儿,当然知道宋将伐唐,只是你未料到潘美来不及赶回,朝廷另派了武将,是么?姓杨的,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从今往后,本姑娘见你一次杀一次,有种你就永远躲起来不露面!”
折子渝气得直掉眼泪,痛骂半晌才哭着走了。
草丛中,杨浩蹲在那儿痴痴地道:“她……她为我这么伤心?是她杀了耶律文?”
旁边壁宿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乜了杨浩一眼,叹道:“大人,这一下你可彻底得罪了折姑娘。”
杨浩自我安慰道:“不会,子渝若不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时,才不会为他这般动怒,只不过……如何让她消气儿,那可就难了。”
壁宿睨着他道:“大人都要易地隐居了,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么?”
杨浩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说真的,以前我是成竹在胸,现在我跟你一样,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咳!”身后突然一声咳嗽,杨浩和壁宿像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杨浩还以为折子渝潜到了自己身后,猛一回头,看清那人模样,杨浩不禁就是一呆,眼前是个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脸有些黑瘦,双眼炯炯有神,杨浩先是觉得有些面熟,随即猛地想起,此人乃是在这山上结庐而居的苦行僧人若冰。
若冰和尚此时一脸惊讶,显然也已认出他的身份,杨浩不禁暗暗叫苦:“糟其大糕,莫不成……我还得杀人灭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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