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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信很短,不过二十来字,一点不似李煜平常修文措辞的华丽,却是言简意赅。这是李煜写给升州东南面行菪招抚制置使、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俶的密信,钱俶已呈送汴梁,同时誊录了一份,转呈伐唐主帅赵光义,此刻赵光义看的就是李煜密信的副本。
李煜写给钱俶的这封信,策反的意思一览无余,吴越国宰相沈虎子看了深以为然,认为吴越就算不联合唐国对付宋国,也不应该出兵消灭唐国,否则唐国一灭,吴越也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了,钱俶的大王做不成,他这个宰相也做到家了,钱俶从谏如流,马上打发他回老家了,然后这封密信便分别落到了赵氏兄弟手上。
赵光义晒然一笑,他早知道钱俶不敢叛宋,或许,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自己对宋所表示的忠心、助宋讨伐天下的行为,能感动赵氏,能网开一面,保留他这与人无害的吴越国,但是如果宋国真要吞并吴越,他也只能顺势而为。
钱俶做为一方君主,不及赵匡胤雄才大略,不及李煜文才风流,但是他看人看的很清楚,对自己的斤两也十分清楚,他已经看出,不管他钱俶是否参战,唐国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罢了,而他吴越国的结局也完全取决于赵官家的心意,反抗与不反抗,对吴越国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钱氏家族来说却大不相同,所以做出了他认为最明智的选择。
赵光义对钱俶信中表忠心的部分并不在意,一眼掠过,集中在军情的报告上。钱俶罢了沈虎子的宰相,继续挥兵猛攻,如今已连克宜兴、江阴,包围了常州,信中说,常州唐军据城苦战,其援军正星夜驰来,吴越军决定围住常州、以逸待援,只俟击败援军、再行攻克常州,然后以此为据点,配合宋军形成对唐的大包围圈,逐步缩拢,迫向金陵。
赵光义见信心中更加急迫,曹彬穿湖口、破金陵,如今正日夜攻打芜湖;钱俶连破宜兴、江阴,正围困常州,而自己呢?自己所率的军队是宋军的主力,是自京师带来的精锐禁军,如今还寸功未离,如果等到曹彬和钱俶赶来接他过江,那他颜面何存?
赵光义放下钱俶的书信,俯身看着帅案上临时草绘的采石矶攻防图,双眉锁了起来。
他穿一身戎装,衣甲鲜明。一身甲胄闪着冷冷的幽光,穿着这样一身盔甲,坐在那儿只能正襟危坐,久了并不舒服,但是赵光义喜欢这种感觉,多少年不曾披过战袍了,重又穿起时,他已经从一个军中小将成为统御三军的大元帅,他喜欢这种弹指间流血飘橹、一声叱令万千人头落地的感觉,穿上这身甲胄,他仿佛又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少年时代。
可是当他意气风发地剑指江南,风尘仆仆地赶来时,却在采石矶被阻住了去路,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折感,怒火郁积在胸,俯视地图良久,他狠狠地一捶帅案,霍地站起,在帐中疾行起来。
“千岁了,夜深了,还是先行回帐休息吧。”
王继恩慢条斯理地说着,从泥炉上提起壶来,又为他斟满一杯热茶。
赵光义猛地站住,拇指轻轻摸挲着腰间宝剑的黄铜吞口,沉吟片刻,返回帅案之后,对直挺挺地立在帐中的两员先锋大将吩咐道:“昨日我军本已成功过江,可惜后援乏力,登岸军士难敌唐人的反扑,竟至功败垂成。明日一早,三军用膳之后歇息一刻钟,然后再度向对岸守军发动进攻。”
两员大将抱拳施礼道:“遵令!”二人身形一动,浑身甲叶子哗愣愣直响,更增帐中萧杀之气。赵光义目光一转,对左首那员将领道:“伍告飞,明日你集中搜罗来的大小渔船,亲自率军攻打采石矶。”
“得令!”
“杨海清,你使竹木伐子载军士随后赴援,伍告飞一旦得手,你立即登岸赴援,哪怕全军战死,也要守住滩头,并尽速将船筏驶回载我后续大军过江。”
“得令!”
“常书记,你拟一封战书,明晨使一小校送抵对岸。”
书记官常辉,抓起毛笔,铺开纸张,只听赵光义杀气腾腾地道:“告诉杨收、孙震,他们虽得小胜,不过一时得失,终难敌我天兵雄威,识时务者,速速纳地称降,本王保他们荣华富贵、似锦前程,若不知好歹顽抗到底,本王过江,必屠尽守军,他阻我大军一日,本王便屠一城,血海杀孽,他二人一力承担,详细措辞,你自思量。”
赵光义说罢,把战甲一震,喝道:“退帐!”
赵光义大步走出中军帐,便向自己宿出行去,王继恩乜眼瞄了下那两位将军,端起放在帅案上的那杯茶,滋溜一口喝个净光,便迈着小碎步追着赵光义去了。
进了赵光义的寝帐,王继恩便含笑劝道:“千岁,千岁,您何必着急呢,曹彬水师一到,水陆合一,采石矶必是王爷囊中之物。”
赵光义道:“曹彬派人送来消息,湖口守军回过味儿来,派了小股舰队自后骚扰,沿途唐军不断施放火箭,在江中打桩阻船,芜湖守军誓死顽抗,他还需几日功夫才能抵达采石矶?本王哪等得那么久。”
赵光义一面说着,一面由亲兵为他解去盔甲,这才向王继恩摆手道:“都知请坐。”
王继恩含笑坐了,又道:“欲速则不达,千岁立功心切,忒也着急了,只恐杨收、孙震接了千岁的战书,更会坚定死战的决心,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赵光义乖戾地冷笑道:“南人一向怯弱,岂不生畏?”
王继恩迟疑道:“可是……若杨收孙震真个不降,千岁真要一路屠城么?”
赵光义冷笑道:“屠城又如何?”
王继恩略一迟疑,微微向前俯身,说道:“千岁莫非忘了王全斌之事?”
赵光义微微一呆,随即豁然大笑:“王全斌是王全斌,本王是本王,岂可相提并论?”
王全斌,宋初名将,战功赫赫,用兵如神,较之曹彬、潘美不遑稍让。宋灭蜀国时,他是三军主帅,曹彬那时亦在他帐下听用。可是这位将军杀心太重,占领成都后纵容部下烧杀掠夺奸**女,又虐待战俘,终于激起民变,原蜀将全师雄揭杆造反,邓、蜀、眉、雅、东川等十一州纷纷响应,叛军迅速便集中了十余万人。
结果王全斌担心降俘会去投靠叛军,出了个昏招,效仿杀神白起,把他们一股脑儿全杀了,连老弱残废也不放光,激得蜀人更是誓死反抗,以致宋国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付出了沉重代价,这才平息叛乱。赵官家气怒不已,勒令其退还掳夺的赃物,贬为崇义军节度使观察留后,发配到地方去了。
王继恩提起王全斌,也是好心给赵光义提个醒儿,恐他杀戳过重,会惹得官家不悦。
赵光义不以为然,哈哈大笑道:“王全斌之罪,不在于纵容兵士掳人财物奸人妻女,也不在于他斩杀数万战俘,而是因为他激起了蜀人叛乱,官家这才恼了他。唐人懦弱,见我毒辣手段,必然胆怯,其锐气既挫,何人能反?江南内无江河之险、又无山川之利,何处可反?况且本王向官家请命,要为官家建一番开疆拓土的大功业,若不以财帛女子激励士卒,如何能士气如虹呢?”
他笑吟吟地道:“都知一番好意,本王是晓得的,都知也劳乏了,请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本王举兵再夺采石矶,若此天险到手,这功劳自然也少不了都知那一份,哈哈,都知且请安心去睡吧。”
赵光义亲自将王继恩送出寝帐,拱手道别,看着王继恩远去的背影,赵光义嘴角一抿,露出一丝意味难名的笑意:“不施重赏,如何能在三个月内平定江南?不做些杀戳过重、有失民心的事,又如何化解官家的戒心?”
做了十年开封尹,如今扳倒了赵普,他在宋国朝廷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卢多逊等三位宰相有赵普前车之鉴,对他也是不敢违逆,可是他的势力触角仍是只能在文官中扩张,有鉴于此,他才冒险出手,强行领兵。这是他鼓足勇气所作的一个试探,心中因此不无忐忑。
他也考虑到大哥恐怕会因此对他生起戒心,有一得必有一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既得权力不受损害,如果他兵发江南,三个月灭一国,又军纪严明,不伤无辜,尽得江南民心,那他的辉煌也就到走为止了。可是他的这份苦心,却是不便说与任何人听的,即便王继恩与他私交甚厚。
他返回帐中宽衣睡下,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盘算着明日再攻采石矶的胜算几何,许久许久倦意生起,这才熄了灯,打一个哈欠,正要就此睡去,只听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一人高声叫道:“千岁,千岁,末将竹羽明,有要事禀报!”
赵光义懊恼地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竹羽明道:“千岁,巡防士卒在江边捕捉到四个自对岸潜来的人……”
赵光义急问道:“可是唐国细作?”
竹羽明道:“那四人中有一人自称是我宋国鸿胪寺左少卿杨浩,末将难辨其真伪,听他说与千岁是相识的,所以才来禀报千岁。”
“鸿胪寺左少卿杨……”赵光义还没念完就大吃一惊,怪叫道:“杨浩?你说他叫杨浩?”
“正是,那人自称杨浩。”
赵光义呼地一下掀起被子,穿着小衣跳到地上,光着脚丫子就跑了出去:“人呢?”
“现在中军大帐着人看管。”
赵光义拔腿就跑,竹羽明呆了一呆,这才叫道:“千岁,你还不曾着衣……”
此时赵光义已经跑到中军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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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沛公见郦生,赤足相迎,今日晋王见杨浩,不让古人,下官实在是太感动了。”
一见赵光义披头散发、穿一身小衣,光着一对脚丫子的模样,杨浩立即上前,却被两名小校使刀架住,他便站住脚步,拱揖说道。
赵光义定睛一看,此人果然是已然死去,受到朝廷嘉奖谥封为开国伯、上轻车都尉的杨浩,杨浩一身夜行衣,腰间挂着一串葫芦,形象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
赵光义惊讶道:“杨少卿不曾身死?”
杨浩叹道:“此事……实是一言难尽。”
赵光义见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僧人、两个黑衣武士,忙道:“来来来,看座,咱们详细说来。”
有帐中小校看座,上茶,杨浩便顺水推舟,把自己如何死而复生编了个故事出来。说他当日受人行刺,抢进船舱时妻妾仆从已尽皆被杀,悲愤之下心头一线灵光不失,想起当时岸上刺客有两股人马,互不统属,恐怕唐国李煜与契丹使节皆有心杀他,心中大疑,遂取一件信物系于一名死去的部下腕上,然后潜水逃生,寻到自己夫人带来的侍卫,然后潜伏起来。
赵光义听得疑虑重重,不禁问道:“杨大人担心唐国与契丹这一主一客都欲对你不利,假死潜伏,以策安全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何久久不与焦寺丞知道,让朝廷也错以为你已身死?”
“这个……”杨浩一脸悲愤地道:“千岁对杨浩呵护有加,引为心腹,杨浩也不瞒千岁。属下一妻一妾,尽皆惨死船上,此仇不报,枉为男子。所以杨浩使我府中侍卫予以报复,于长巷之中火烧耶律文,为我妻妾报了血海深仇。杨浩使私兵、报私仇,恐会激怒官家,降罪于下官,所以已想就此归隐了,又怎会告知焦寺丞。”
这么说倒也说得通,赵光义释然:“你既决意归隐,如何又来见本王?”
杨浩道:“下官养好了伤,本来心灰意冷,想要就此归隐,不想天兵已至,统兵大帅正是千岁。千岁对下官恩重如山,一力栽培,杨浩有心报答千岁,所以冒险潜来采石矶打探军情,希望能助千岁一臂之力。邀天之幸,也是千岁洪福,下官到了采石矶,竟然遇到了这位樊秀才。”
杨浩一指樊若冰,樊若冰连忙起身施礼,赵光义愕然道:“这和尚是个秀才?”
杨浩道:“正是,樊秀才早已有心投我大宋,他假藉僧人身份,结庐采石矶,穷数年之功,绘制了一副详细的长江水图,千岁得了此图,采石矶一段水域深浅疾缓了如指掌,可搭建浮桥,使大军过江。下官得了这样重要的情报,这才决定来见千岁,为千岁一尽绵薄之力。”
赵光义大喜道:“杨大人真是本王的福将啊,你来的好,来的好啊,此事若成,本王为你向官家邀功。”
杨浩迟疑道:“可是……下官激愤之下,擅杀契丹使节,恐会激起两国之争,若我先死也就罢了,如今我活生生地回来,朝廷如何向契丹交待?”
赵光义仰天大笑:“区区一个耶律文,死就死了,契丹人又能怎样?好教杨大人得知,那耶律文之父庆王在上京谋反,暗杀多位契丹权贵,如今据兵反叛,与契丹之主杀得不可开交,你杀了庆王之子,契丹国主闻之,绝不会怪罪,反而要大大地感激你一番呢,哈哈哈……”
“竟有此事?”杨浩对上京之乱确是一点不知,一听这消息不禁呆在那儿。
天亮了,赵光义春风满面,强攻采石矶变成了佯攻采石矶,稀稀落落几条破船,趁着晨雾击鼓而进,袭扰唐军大营,而军中工匠,携搜刮来的大量小船、木筏、木料却在上游水域宽广处开始紧锣密鼓地建造长江历史上第一座浮桥。
樊若冰亲自拿着水图指点,何处深浅、何处疾缓、所用桩柱的长短、水面的宽窄,完全依据他平素测量的采石矶一带水情制定,待浮桥搭好顺流而下,至他所择之下正好可以搭住两岸,桩柱一下,便可牢牢固定在水面上。
自上游水路绕道过来的穆羽等两名侍卫站在杨浩的身后,看着江面上如火如荼的建筑场面,低声说道:“大人于紧要关头赶来,献水图,建浮桥,已获晋王宠信,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杨浩道:“我一直在想,我对契丹人地两生,如何可入上京?玉落虽然先行赶去,可是纵然她对那里有些熟悉,又如何能接近皇宫中人?要救冬儿回来,虽然知道她在哪儿,可那一道宫墙,实如天地之渊,难以企及。可是我既不想假死,那就容易多了。如果我以宋使的身份出使契丹,自可堂而皇之进入上京,彼国如今是皇后主政,我要见到她甚为倚赖的近侍尚官还不容易?待我见了冬儿,就与她策划逃走,她逃走的,我自归国,我是宋国使节,谁也不能搜我的车子,契丹皇宫丢了人,也绝不会想到竟藏在我的车中,如此瞒天过海,方有可能自虎狼窝中把她安然带出来。”
穆羽疑惑地道:“那……咱们又如何堂而皇之地返回芦州?”
杨浩看着面前大江悠悠江水,沉默良久,轻声说道:“事在人为,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江,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宋人攻势趋弱,对岸守将杨收不无疑惑,待晨雾散去便令人沿江巡弋,终于被他们发现宋人正在江面上搭建浮桥,因此处宽阔,浮桥不及对岸,且两岸陡峭,难以立足,施放了些箭矢也被水面劲风吹歪,不能阻止宋人建桥,杨收忙命人快马赴金陵传报。
李煜正与一班高僧道士在宫里钟磬齐鸣地向天祈福,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即召集群臣议事,众文武一听都不禁失笑:“宋人不识水性,不知水虽至柔,可是却有多么厉害,若在小河小溪上建座浮桥倒也容易,那江水滔滔,看似无害,但百丈水面,万里水流,其力之大无以伦比,尤至中断浮桥一冲即毁,决难建成。”
他的亲信大臣张洎也道:“有史以来,从未听过这种事,宋人太过异想天开了。”
李煜听了,这才宽心,欢喜笑道:“是啊,朕也觉得,赵光义太过儿戏了,此必是宋人黔驴技穷,方行此下策,如今看来,朕坚壁清野以拒宋军,已是大见成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