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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Chapter 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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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暑未褪, 秋雨就下起来了。霏霏雨线忽大忽小, 淅淅沥沥反反复复,屋檐下、人行道, 到处是混合着车尾气的水洼,空气中总有股咸腥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让人心烦。

    “我说你这人脑子怎么就转过不弯来呢?”

    严峫撑着把黑伞, 蹲在房顶上,剪裁考究的裤腿已经被脏水打得透湿, 一滴滴往皮鞋里掉, 但他的表情却充满了超脱般的佛性与祥和。

    小伙子站在楼房护栏外摇摇欲坠, 满脸鼻涕眼泪雨水混在一起:“你憋劝我了,我不活了!我就要死给那水性杨花的女人看,让她知道什么叫失去了才后悔, 那个有钱人总有一天会甩了她!甩了她!!”

    楼下围观群众熙熙攘攘,“怎么还不跳”“到底跳不跳啊”的议论声纷纷不绝于耳。消防员早已赶到现场架起了云梯和气垫, 而楼层夹角中挤着三四个特警, 个个表情凝重, 紧张地盯着严峫。

    “我说你别耽误时间了,下来吧小兄弟。”严峫叹了第一百零八口气,沧桑道:“你看我一副处级支队领导,天天跟贩毒、走私、连环凶杀打交道, 今儿都蹲在这跟你废话整整俩小时了。不就是被女人甩了吗?哪个男人没被甩过啊?怎么大家都能收拾收拾坚强的站起来, 就你一人寻死觅活的, 你给不给我们男同胞丢脸啊?”

    耳机里外同时传来两道撕心裂肺的怒吼, 特警大队长康树强被几名队员七手八脚地拉着:“姓严的我求求你!不会说话你就别说了行不行!”

    小伙子把铁栏杆晃得咣当咣当响:“胡说八道!只有我这样没钱没势的穷屌丝才会被甩!那些有钱人个个开豪车搂美女,这个社会哪管我们屌丝的死活?!”

    “此言差矣。”严峫对耳机里康树强的咆哮听若未闻,伸出食指摇了摇,心平气和地问:“小兄弟,你知道我一搞刑侦的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小伙子:“……?”

    “因为我姓严,就是建宁贻泽投资集团的那个严,你脚下这个楼盘是我家开发的。只要你这边一跳,那边整栋楼的凶宅就卖不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损失是多少钱吗?”

    小伙子:“………………”

    康树强不挣扎了,痛心疾首地蹲在地上捂着脸:“我要是他,就先把姓严的推下去一起死……”

    “你是不是以为像我这样的就不会被甩了?天真。你被甩好歹还能灌两瓶黄汤,约几个朋友唱K,喝多了就鬼哭狼嚎往屋顶上一蹲,立马招来一堆110、119楼上楼下地守着劝你。而我呢?我可是既被骗财又被骗色,付出了真心到最后还人财两空。我有像你一样哭着嚷着要跳楼了吗?”

    “你、你骗人!”小伙子脸上写满了怀疑。

    “我骗你干嘛,你自己过来看这两天我给他打多少电话了。”严峫摸出手机,苦笑着晃了晃:“钱这个东西就不提了,喝了我整整六位数的茶就当浇花儿了呗,问题是他还白睡了我这么长时间可怎么算?我要是个女的我这会儿连孩子都该怀上了。结果一提到结婚,嘿!溜得比兔子还快!还跟我装模作样说他是单身主义者,我说他灯一关在床上的时候怎么就不提自己单身了?敢情他那个单身主义还是分情况的,只看我晚上表现好不好呗?”

    小伙子:“……”

    康树强:“……”

    不远处各位特警:“……”

    “我要是像你一样二十啷当岁,擦擦眼泪就当无事发生了,谁年轻时没遇上过几个渣呢。但小兄弟你看我都三十多了,别人家像我这么大的早抱上孩子了,就算我现在想一刀两断继续往前走,这个老大不小的年纪上哪再找一个去?而且我也放不下他啊。”

    严峫蹲在地上,满目沧桑地叹了口气,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大哥你……大哥你别这样。”小伙子似乎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情:“那个女人骗你,你就应该再找一个!果断把她甩了!”

    “甩不了,不想甩啊。”严峫情真意切地抹抹眼角,抽了抽干燥的鼻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好意思我爸以前当过语文老师。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虽然他拒绝了我的求婚,而且还转头就跟异性跑出去自驾游了,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我长出了满头的青青绿草地,眼见着就要发展成呼伦贝尔大草原……但只要他愿意回来的话,我还是得继续等啊。”

    小伙子颤声道:“大哥……”

    “实不相瞒,他走这三天来我就没睡过觉,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他的影子。就这样白天还得上班,跑现场,审问犯人,整理卷宗,没事还得来劝你这么个被女人甩了要跳楼的瓜娃子。你以为我不想跳吗,啊?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让那个现在还在跟异性卿卿我我的人后悔去?”

    “大哥你憋嗦了……”

    严峫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把伞一丢,霍然起身,捋起袖子往护栏走去:“算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咱俩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来吧。”

    小伙子大惊失色:“哎呀你别过来,你要干什么?!”

    “当个屁的警察,连老婆跟人跑了都没办法,我跟你一起跳吧!”

    “不不不,等等!”

    “反正绿帽子已经戴结实了,我看咱俩都没必要活下去了,我先跳你跟着!”

    “大哥,大哥你好好说话不要激动!大哥你干什么!!”

    严峫抓住护栏,就要翻身往外。小伙子情急之下忘了要自杀的事,手一松就来抓,电光石火间被严峫一把揪住,轰然拖过护栏,冲击力令两人同时摔倒在了大楼房顶。

    “上!”

    康树强一马当先,特警们蜂拥冲出,有人按手有人按脚,三秒内把要轻生的小伙子结结实实摁在了地上!

    “报告,报告,平湖小区跳楼群众已被成功解救,平湖小区跳楼群众已被成功解救……”

    步话机中一片喧杂,楼上楼下爆发出响亮的欢呼。

    一小时后。

    “什么,陆顾问不愿意跟你发展长期性关系?”

    警车转弯时溅起一大片水花,严峫手肘搭在副驾驶车窗边,摩挲着自己下巴上星星点点的胡渣,皱眉道:“你能把最后那五个字的音节停顿放在‘性’之后而不是之前么,听起来怪怪的……”

    马翔开着车,嘴巴长成一个圆溜溜的哦形,半天才感慨道:“我还当特警大队传说‘严副支队惨遭骗色失财又失身’是编出来污蔑你诋毁你的呢。”

    雨天车速不快,马路又拥挤,好不容易开到市局附近才顺畅了点儿。严峫脱下湿漉漉的衬衣,从后座上随便翻了件大概不太脏的黑色短袖T恤囫囵套上,淋湿的头发支楞起来,显得越发桀骜不驯。

    “不是,怎么能睡了不认账呢。”马翔皱着眉头嘀咕道,显然这事也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既然睡了那就得认账啊,鲁迅教育我们一切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都是耍流氓——现在呢?陆顾问还不理你?”

    “大前天晚上就跟杨媚跑了,前天整夜未归,昨天早上才跟着杨媚一道开车回建宁。”严峫冷冷地哼了声,“以为我没派人去监视那个不夜宫KTV?呸!”

    马翔也深觉棘手:“这就不好办了啊严哥。如果陆顾问出轨的对象是个男的呢,大不了兄弟们把奸夫往局子里一铐再一吓,保证乖乖就滚了。但偏偏杨老板是个女的,咱们局里那有限的几个女警也没啥战斗力,像韩小梅那小丫头,干脆就跟杨老板好得同穿一条裙子,她俩连同一支口红都能分享……”

    市局闸门缓缓打开,警车开进去又溅起了一泼水。阴冷的湿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让严峫腹部曾经被子弹穿透的地方隐隐作痛,应该是还没好全的关系。

    这倒也很正常,毕竟腹腔曾经开了前后俩洞口,哪怕在严峫这样身强力壮的鼎盛之年,也起码得半年一年的,才能把血气养全。

    车停在台阶下,严峫也不撑伞了,直接拉开车门跳下去,冷不防“哎哟”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马翔从驾驶座那边转过来,只见严峫捂着后腰,登时乐了:“哟严哥您这腰,晚上搞得太过火了吧?听我一句劝,人到中年别那么如狼似虎的,怪不得人家陆顾问要离家出走,肯定是被你给逼得没法子……”

    “你懂个屁,”严峫骂道,“你陆顾问爱我精壮的肉体爱得要死,这是刚才那自杀的傻逼摔到地上给我撞得!”

    马翔满脸“哦豁豁豁”的表情,上下抛着车钥匙,跟严峫上楼去了。

    最近建宁邪门似的没有大案子,几个重点分局辖区报上来的抢劫勒索、凶杀贩毒等,也都不连环不涉枪,死亡人数不超过三个,也就不到要市局亲自出面主办的级别。

    因此这段时间没加班,大家都早上九点来,晚上五点走,刑侦支队处处弥漫着紧张中难得的闲适气息。

    “哟老严,你这腰是怎么了?”

    严峫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经过茶水间,突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站住脚步扭头一看,秦川正烧水泡速溶咖啡,向他扬了扬下巴,脸上带着熬夜后淡淡的疲惫。

    “哎我说,怎么人人都这么关心我的腰呢?”严峫吸了口气,插着腰问:“老实说吧,大家兄弟一场,你觊觎我诱人的肉体有多久了?”

    秦川嗤之以鼻,反手敲了敲身后的玻璃窗:“哪边凉快你上哪上待着去,我是刚才眼睁睁看着你从楼下一路扭腰走上来才问的。怎么,被人骗财骗色还骗虚了肾哪?”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严副支队被人欺骗感情惨戴绿帽的事可算传遍神州大地了。

    “你滚蛋,老子的肾虚不虚你来试试就知道了。”严峫气得都失笑了:“你这满身什么味儿?”

    “什么什么味儿?”

    “就是你这个……卧槽,你喝酒了?”

    秦川对着自己的袖口闻闻,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没有,这几天下雨下得我有点儿风湿,刚才方队帮我擦了些药酒,别说还挺管用的——你也来擦擦?”

    严峫跟方正弘不和,就算刚才有去禁毒支队串门儿的心,听到方队的名字也就懒得过去了,随意挥挥手说:“算了吧,刑侦那边也有医药箱,你这把老身子骨就别肖想我年轻英俊的肉体了哈。”

    “德性!”秦川端着咖啡走出茶水室,在身后笑骂道。

    早先用药酒的习惯还是严峫带到刑侦支队的,有时候数九寒冬行动回来,整个人冻得都透了,喝两口药酒活血暖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发烧感冒、头疼脑热以及得风湿的几率。

    严峫回到刑侦支队大办公室,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也没什么事,便从柜子里翻出了医药箱,拿出去年用过的药酒来倒了小半杯,自己先喝了一口,剩下的端进副支队长办公室去,对着镜子全抹在后腰上了。

    “嘶……”

    可能是傻逼力气大,闹着要自杀的小伙子看起来明明干巴巴的,从护栏后猛砸下来的分量却相当重,严峫当场就被他撞得仰天躺在砖头地面上,后腰磕出了好大一块紫红,眼见着泛出了青红交错的淤血点。

    如果江停在家的话,就能让他用热毛巾帮忙敷一敷了——严峫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他会惬意地趴在床上,看着江停仔细调好热水,用毛巾浸透了,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按在他后腰上。然后江停会双手交叠着一下下进行推拿,虽然力气不大却很认真,按一会之后累了,说不定还会就势躺在他身边的大床上,歪着头跟他说说话……

    严峫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怔怔望着桌上的手机。

    三天了。

    这三天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寥寥可数,江停和杨媚两人离开建宁的当晚,严峫主动发了条信息:【你在哪?】

    江停的回复只有两个字:【扫墓。】

    【扫谁的墓?什么时候回来?】

    【明早。】

    第二天严峫派出去监视不夜宫KTV的手下回来说,果然有符合特征的一男一女开着白色凌志车停在了KTV楼下,女的倒还好,男的神色异常疲倦,脸上隐约有些苍白的病气,两人举止并不亲密,一前一后进了KTV的门,就没再出来过。

    得知这个消息后严峫半秒钟都没等,立刻又发了条微信:【回来了?】

    谁都不知道他打出这平静的三个字时,连拇指都在微微发抖,整颗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紧接着他就看见对话框顶上江停的状态变成了“输入中”。

    他会怎么回我?他去做什么了?

    他有没有像我想他那般地想念我?

    严峫紧紧盯着那个“输入中”,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那一刻手机屏幕估计已经被熔化出了两个洞。

    但少顷后输入状态凭空消失,严峫脸上还没来得及勃然变色,几秒钟后再次输入中,随即又消失了。

    江停再也没回复过他。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他妈把我当什么?

    严峫今年三十多,早就过了年少气盛又不理智的年纪。但就算他再能沉得住气,一个男人在被爱人冷落的时候,都多少有点控制不住的气急败坏。

    这口气硬撑着他又过了一天,到江停离开的第三天时,窗外秋雨惨惨戚戚,办公室里四下无人,他终于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咬牙切齿地拿起了手机,艰难地对着镜子拍了张淤紫的后腰,正想点击发送,突然手机毫无预兆地震了起来。

    来电人:江停。

    严峫立刻伸向绿色接听键的手硬生生停住了,心说凭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你不回我,你打电话我就必须第一时间立刻接听?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还在震响,发出幽幽荧光,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映着严峫青绿交错的俊脸。几秒钟后严峫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把十六岁高中男生初恋般的青涩赌气按捺回去了,按下接听沉声道:“喂?”

    “出来吃饭么?”

    “……什么?”

    建宁市局大门外,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大奔G65停在人行道边的树荫下,江停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手刹上,透过单面车窗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世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车载蓝牙中杂音沙沙作响,只听严峫问:“什么事?”

    “跟你说的结婚没关系,但也很要紧。”

    “昨天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我?”

    江停一愣,后视镜中映出他深黑的瞳孔。

    “问你话呢?”严峫尾音略微挑高,冷静中带着迫人的压力,“前天跟杨媚上哪去了?昨天为什么不回我?”

    副支队长办公室,突然门被咚咚敲了两下,紧接着应声而开。一道熟悉的声音抬高了问:“跟谁说话呢,谁不理你?”

    严峫一回头。

    魏副局。

    “我领导来了,不跟你说了。”严峫毫不慌乱,稳稳迎着魏尧的目光,同时有些不耐烦地对手机斥道:“吃什么饭,不吃。你跟那姓杨的事儿先掰扯清楚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脚踏两条船是什么鬼?你当我的绿帽子就那么好戴啊?!——就这样不说了,我还有工作,回头再联系吧,啊。”

    魏副局本来还有些心痒痒要盘问的心思,那也是老年人对后辈感情生活的正常指导欲望。不过严峫这番夹枪带棒的暗示,把他那颗蠢蠢欲动的说教心一下堵了回去,倒不敢问了,眼见严峫似有些怒气地挂了电话,才试探性地“哟”了声:“吵架?”

    “……”严峫一摆手,仿佛正克制着烦躁,勉强笑了笑:“魏局找我有事?”

    这是谈恋爱了吗?找了哪家姑娘?这年头的小同志谈恋爱,怎么都不跟组织交流交流思想、谈谈心什么的?

    魏副局一边嘀咕一边哦了两声,说:“老吕已经上上下下找你这小子半天了,怎么也没个人通知你——有个要紧事儿,是关于江阳县的,你赶紧跟我过来一趟。”

    又是一件“要紧事”。

    严峫表面毫无异常,那根敏感的神经末梢却微微一跳,似乎突然隐约感觉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