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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顺帝至正四年,这一年发生了不少的事,首先是chūn天的时候,淮北大旱,继以瘟疫。五月,黄河北决白茅堤,六月又北决金堤,这两件事也影响到了槐树村,先是大旱,自打开chūn槐树村方圆几百里就没下过一滴雨,就在林老实发愁这年的租子的时候,一场瘟疫又席卷而来。
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与往常疫病又有不同,有个名称叫做传尸病。说的是五尸中之尸注挟诸鬼邪为害。其病变有三十六种至九十九种。大略使人寒热淋沥,怳怳默默,不知其所苦,而无处不恶。积年累月,渐就顿滞,以至于死,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
说的是这病是死人传给活人的病,有那枉死之人,死后无法入土为安,怨气增长,有人路过或靠的近,就会沾染上尸身怨毒之气,得了这病,咳嗽不已,胸膈妨闷,肢体疼痛,肌肤消瘦,用不了多少rì子就会死去,而且传染xìng极强,往往一人得病,全家遭殃,染上了就是灭门的结局。
这种病也有个治法,那就是趁生病之人还没死的时候,直接放进棺材里,封死,顺江给沉了,也就绝了这病,奈何这几个月死的人太多,饿死的,淹死的,病死的……简直就是尸殍遍地,又那里沉江得了那许多。
很快这病就传到了村子里,林老实一家也都染上了此病,林麒先染上已经昏沉了几天,这一rì稍微清醒,想起一月前的事情,就对母亲道:“娘,前些rì子有仙家请我去吃酒,听他说,咱家槐树下面那个大树瘤子能躲过一劫,娘,我和爹都是男子,定要护得你周全,你去那躲起来吧。”
李氏和林老实自从染了这病,心中担心的就是孩子,他俩倒是无所谓,这rì子苦熬苦熬的,一年到头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早死几rì,晚死几年,那也没什么区别,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林麒,每当想起,李氏就难过的不行,总觉得这孩子跟着自己没过上好rì子,如今又染了恶疫,却也没个办法,只恨不得自己早死了,也就不如此揪心。
耳听得林麒说槐树下的那个大树瘤子能救人,心中一喜,又见儿子孝顺,心中就是一酸,想起老王临死时候嘱咐的话,这些年来,每逢初一十五都在那槐树下烧香,莫非真是仙家有灵,不绝我儿?更是拿定了注意,不管如何都要让儿子活下去,眼见林麒jīng神不济睡了,就强撑着去跟林老实商量。
林老实已经两rì不进水米,还要强撑着维持这一家,这会听婆娘说儿子有救,jīng神也是一振,暗道:“既然仙家有灵,没准就能救下自家婆娘和儿子,若他俩无事,自己就算是死个百八十回又能怎样了?”
两口子怀着心事,一起回到屋里,硬扶起林麒朝槐树下走,林麒昏沉之际被父母拽起,醒转过来,见两人扶着自己踉跄前行,也知道怎么回事,努力挣扎,奈何这时身躯无力挣扎不得,只能大喊道:“你们扶着我做什么?娘你快躲到里面去,我和父亲是男子,该要护着你……”
他这一喊,李氏心中更加酸楚,手上力气却是加大,狠命拽着儿子,到了槐树下面,果然树根底下那个大木瘤子如今长得更大了些,圆滚滚的中间还裂了一道缝隙,这道缝隙勉强能钻进一个小人去,大人却是无论如何都钻不进去,更何况这树瘤子虽大,却也只能装下一个人。
两口子狠力把林麒塞进树瘤子里,都累得散了架子,饶是这样,李氏生怕林麒钻出来,硬是背靠在树瘤子上,把个缝隙遮盖住,林老实瘫倒在地,看着自家婆娘,喃喃道:“三娘,可是对不住你了。”
李氏望着脸sè苍白的丈夫,已经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知道他是到了大限,对他微微一笑道:“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些年跟你过rì子,虽然穷苦,但你敬我,知我,爱我,我又如何不知了?老实,跟了你,我从没后悔过,若有来生,我还愿意嫁给你的,过这种平安喜乐的rì子……儿子是你我的命根子,只要他好,咱们俩个死了又能如何,黄泉路上,总有我陪着你……”
林老实身体僵硬,听得李氏这么说,双眼一亮,随即暗淡下去,李氏知道丈夫这是去了,心中难过,这会只感觉全身没了半点力气,软绵绵从树瘤子滑了下去,林麒在里面,母亲的话听的清清楚楚,心中难过无比,努力挣扎想要出来,奈何身上没有半分的力气,只能痛苦高喊娘亲。
李氏身上力气一失,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勉强还撑着一口气扭转过来身体,对儿子笑道:“儿子,娘看不到你长大了,看不到你娶妻生子了,你要记住,你rì后有了孩子要过继一个姓王,这是你爹你娘对你义父的承诺,切记不可忘了。”
到了此刻,李氏仍然没有忘记对老王的承诺,本想在嘱咐儿子几句,喉咙里却一阵咕隆声响,困倦之意缠绕,再也没了半点气力,可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儿子道:“做……个……好人。”一口气没上来就此沉寂。
她对儿子最后的一句话,只有四个字,做个好人,这是一个可怜可敬母亲对儿子的期许,也是她一生做人的准则。
林麒虽然身上无力,动弹不得,却仍是能听得见,看得见,眼见父母惨死在自己眼前,他双目圆睁,已是瞪出血丝来,只恨不得能用自己这条命去换父母平安,但此时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是如此的弱小,弱小到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心神激荡之下,一口鲜血喷出,就此昏厥过去。
恍恍惚惚仿佛就是一场梦,梦中,母亲总是站在门口等着他淘气完回家,不管家里多穷困,每天总有一个煮鸡蛋吃,而父亲干完了一天的活,见到他就露出憨厚的笑容,总是摸着他的小脑袋……
清晨,有风掠过,仿佛情人离别的絮语,缠绵中带着清冷。
寒意将林麒从昏迷中唤醒,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叫了声“娘!”却无人应他。
猛然想起昏迷前一幕,林麒一惊,情不自禁向上一窜,砰!一声脑袋磕到树瘤子顶部,磕得他呲牙咧嘴,这一磕却是磕得他心中一动,身上的力气竟然又回来了,脑袋再也不是染病时昏沉的模样。
可随即他心中就是一沉,小心扒开树瘤子那缝隙钻了出去,清晨阳光下,父母斜躺在树下面,早就没了气息。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可看到昨rì还好好的父母,如今变得冰冷,林麒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下来,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场哭,哭的是昏天黑地,肝肠寸断,直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才停下。
他定了定心神,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父母这样子躺在院子里不是个事。站起来先把母亲扶回到屋里坑上,转身走出门来要扶父亲。
那知刚一出门,就见那颗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槐树,竟然枯萎了下来,还没到深秋,秋叶便掉了个干干净净,躯干也变得干干巴巴的,像是早就枯死了多少年一样。
林麒虽是不明白如何道理,却也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定是这颗槐树保下来的,朝着槐树拜了三拜,又找到父亲尸体扶回屋里,与母亲并排放到炕上。
做完这一切已是到了中午,林麒饿的难耐,四处找了找,家里就剩下一碗小米,熬了稀粥喝了,忽然就觉得长大了,这个家再也不会有人拿主意,所有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了。
如今要做的是让父母入土为安,棺材买不起,家里还有两块草席,勉强能遮盖住父母尸身,可要埋在那里?林麒却犯了愁,槐树村的地,十有仈jiǔ是地主王德才家的,父亲给他家做了半辈子的佃户,找块地埋了,这点人情应该还在。
想到此处,林麒整理一下自己,就朝王德才家走去,出了家门便听家家哀嚎,户户有尸,小小的槐树村,竟然死了半个村子的人。
还没等走到王德才家,就见王家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都是王德才家的佃户,死了人的来哀求给块地将家人埋了,几个家奴堵住门口,趾高气扬的正在大声嚷嚷:“王老爷说了,你们交粮,王家也给了你们饭吃,凭什么你们家死人了,要占王家的地?都滚蛋,都滚蛋……一群穷鬼围在这里干什么?传病给了王家的贵人,算谁的?……”
听得这几句话,林麒停下脚步,他本xìng傲,见人群之中有比父亲还老的佃户哀求,这都不理,自己又何德何能能朝王家要块地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又听一家奴喊道:“老爷说了,家里死绝了的,今年粮食交不上来的,三天之内都滚蛋,屋子也不要住了,否则别管老爷不讲情面……”
林麒愣住,今年颗粒无收,欠下的租子肯定是交不上了,父亲这壮劳力又不在了,两样都占了,看样子,王德才是想把地收回去,可真要如此,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他浑身冰冷,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母亲临去之际让自己做个好人,可父母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就落得这么个下场,连个安葬之地都没有,难道,这就是做好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