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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相中江岛大牢司狱一职后,花了些精力去研究本朝狱务。
除了朝廷颁布的律令之外,相关方面的论著极为罕见,刊行于世的只有几本文人入狱所写的笔记,记述也多是从狱卒嘴里听来的几桩狱司轶闻,根本就没有系体性介绍狱务的论著。当然了,这个年代,不要说基础理论方面的内容了,对其他行业的专业性、系统性论著都极为罕见。
军事方面,除了开国名将苏晋元在两百多年写了一本《武学七经注》之外,两百年来就没有更高水平的论著出来,就好像大越朝开国两百多年来军事技术、作战理论就没有过进步。农政、水务、船政、铁工、织访等诸多方面的专业论著都是很罕见,即使有,也都是些有着上百年甚至几百年历史的古典名著了,近百年的各类技术发展成就要么口口相传,要么就作为师门秘籍私相传授,外人是绝对窥不到门径的。
林缚万万没有想到四年前因为一件细微之事得罪权相陈信伯给一脚踢到江宁刑部冷衙门的赵舒翰利用四年坐冷板凳的时间写下这部煌煌数百页纸的狱务专著。
“书稿可对林兄有益?”赵舒翰说道。
“哦……”林缚回过神来,一时走神都忘了要跟赵舒翰说什么。
赵舒翰看着这位新近在江宁城里名声雀起的新贵,虽说只是为乡试排名末等的举子,但是他在城里掀起的热议,堪比秋季时的江宁名流人物、江东乡试解元陈明辙了。
如今陈明辙回乡闭关读书为明年的春闱准备,这位受楚党新贵顾悟尘欣赏的举子却丝毫不恋进士功名,投入顾悟尘门下后,一心要在江宁求个一官半职,还积极筹备着要经营商号。
虽说赵舒翰许多清流同僚都相当鄙视的说林缚只是个投机取巧、贪利图财的侥幸之徒,初历仕途就遭到闷头打击的赵舒翰比之四年前要务实许多,甚至也无师自通些钻营之术。赵舒翰不会去细究林缚的人品,也不会自恃二甲第四的显赫进士功名看林缚不起,更多的是希望能通过林缚投到顾悟尘的门下。
至于士子耻于求财的风气,四年来江宁城中生活清贫的赵舒翰也是轻蔑一笑,他那些同僚为勒索一二百个铜子都费劲心机、用尽手段,随意逮到借口就抓人入狱,甚至逼迫他人家破人亡,难不成光明正大经营商号求财就成了可鄙视之人?
赵舒翰对林缚还不熟悉,即使他对林缚没有太深的成见,从听来的传闻中,也只将他当成借势而起的人物,他对自己的文稿颇为自得,看着林缚拿起他的文稿看了大半天,临了又手指压着他的文稿走神了半天,忍不住出言提醒他一声。
“林兄若觉赵某愚稿可读,不妨携带回去,过几天再归还我不迟。”赵舒翰也能看出林缚给他的书稿吸引,心里也颇为得意,四年宦途得意之处也就是在这里,看到赏识之人,心里自然能滋生出许多好感。
这世间许多交情之中,知己之交大概也是最能让人兴奋的一种。
“这……”林缚脑子打着结,过了片刻才理清思路,跟赵舒翰说道,“赵兄煌煌巨著,是我林缚平生以来读得的第一精彩文章,赵兄为何不将其刊行于世、以利世人?说句冒犯的话,比起赵兄二甲第四的进士功名,林缚认为赵兄真正的传世功名却是在这部文稿之上……”
“哈哈,林兄过誉了,”赵舒翰虽然觉得林缚的话很夸张,但是给人如此夸赞,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是舒坦的,手把着林缚的胳膊,比起刚才的钻营心思,这一刻忘情的都将他引为知己了,“林兄是豪族子弟,不知道清贫的辛苦,虽然舒翰也想将书刊行,但是上百两银子的刻书钱,舒翰可掏不出,林兄若真是喜欢,舒翰便化十天工夫,再抄一份书稿赠送给你……”
“我算什么豪族子弟?如此可好?”林缚看着四壁清寒的赵宅,说道,“赵兄将书稿委托给我刊行,我付赵兄一百两银子,书稿刊行之后,自当署赵兄名字,但是日后卖书所得之利就要尽归我囊中……”
“又不是梨园戏曲,刊行于世能有几人会买,林兄开舒翰的玩笑呢。”赵舒翰摇头说道。
“这个不用赵兄管,赵兄只管答应我就是,”林缚说道,唤赵虎进来,问他袋中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将赵虎身上的二十两银子悉数给了赵舒翰,“恨不能当下就找地方拜读此著,便不再耽搁时间再请赵兄吃酒了,余下八十两银子,我回宅子后就让人送来……”
“怎么敢当?”对一年正俸都没有二十两子的赵舒翰来说,林缚这时塞给他的二十两子都觉得异常的压手,哪里敢再要另外八十两银子,再说刊书刻书又是一笔巨大的费用,他一时没有想到林缚竟是认真说这些话,愣怔之余,都不知道要如何推辞,送林缚主仆出门都还有些发蒙。
看着林缚主仆三人骑马离开,赵舒翰还觉得手里二十两银子压手,他根本就不敢想分文不掏的让林缚替他刊刻书稿还能白得林缚一百两银子,又琢磨不出林缚有别的意图,再说今日明明是自己有事相求于他的。
“看你失魂似的,人家都走了半天,你还守在门口望着做什么?”赵舒翰之妻走将过来,往暮色沉沉的巷子里望了望,推了推她失神的夫君,“何时见过你痴情的看过别人家姑娘?”
赵舒翰不理会妻子的玩笑话,问她:“你说我整日琢磨那些稿子,费纸费墨又换不回一文钱,别人却说那部书稿只是替我刊行就值一百两银子,你信不信?”
“你失了心疯,还是别人失了心疯?”赵妻说道。
“那看来是别人失了心疯,你看……”赵舒翰摊手给妻子看手里那几颗银锞子。
“啊……”赵妻秀眸瞪大的盯着赵舒翰手里的银子,愣怔了半晌,才吐了一口气说道,“莫非他有别的事求你?”
“我也这么想,”赵舒翰说道,“但是他初来就跟庆丰行誓不两立,以割舌威胁藩楼少主,救下奢家姑嫂保全其清白,他是顾悟尘门下的红人----我一个冷衙门的小官,不要看是正七品的官,江宁府衙门前的看门小吏都敢给我脸色,我有什么好值得他求?再说要求人,也是我去求他才对。”赵舒翰百思不得其解,将银子交给妻子,让她叫老仆出去买几斤酒回来,便觉得能遇到一个赏识他书稿的知己也是痛快。
“得了些银子就知道吃酒,也不知道想着先给浩儿添件棉衣……”赵妻抱怨道。
“对,对,对,先给浩儿添件棉衣,再给娘子打只银钗子。”赵舒翰笑道。
“我才不要什么银钗子,天已经黑了,要买棉衣也还要等明白才能去估衣铺子,我倒想着有了银子要节省着花,过几天就是年节了,你中午喝过酒了,晚上一顿酒可以省到年节前夜让你喝个痛快。”赵妻说道。
“行,行……”赵舒翰看着爱妻跟他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诸事便都依她。
回屋片刻,听着巷子里又有马蹄回来,赵舒翰诧异的问妻子:“该不会真将剩下的银子都送来了吧?”听着敲门声,忙去开门,真是赵虎牵马站在门前。
“赵大人,这是我家公子允诺余下的八十两银子,你清点一下,”赵虎将包银子的小包袱递给赵舒翰,又回身将马背上几个实沉沉的布袋子解下来放到院子里来,说道,“年节将至,我家公子说这是他提前给赵大人送的年礼,都是些老家的土产,请赵大人笑纳……我家公子还吩咐我去做其他事情,便不耽搁了……”
看着赵虎骑马离开巷子,赵舒翰手扶着门沿,百感交集,仿佛在江宁受尽了四年委屈,才真正的找到一个能赏识自己的知己。
“瞧你这样子!人家只是个举人,你还是个二甲第四的进士呢,要是银子是按察副使顾悟尘送来的,你还不得在巷子口就哭出来哇?”赵妻见夫君情绪激动,忍不住打趣他,又说道,“得,得,知道你心里高兴,你先将东西都买回屋,我唤诚伯给你打两斤酒去,再给你买一斤卤猪头肉回来……”
“快去,快去……”赵舒翰还真怕自己没出息的在妻子面前流下泪来,催促妻子快去喊老仆去买酒菜,他情绪激荡的回到屋子里,又觉得这么拿林缚一百两银子于心不安,就算要刊行书稿,还有许多要删改的地方,只是他之前怕费纸墨钱,有些要修改处都留在心里,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越想越是兴奋,喊来妻子,“酒菜你们吃了,我还有事要去拜访林举子去……”
“都这么晚了,你不怕人家说你是去蹭吃喝的?”赵妻说道。
“林举子不会这么想。”赵舒翰此时对林缚有着知己的信心,浑不介意的说道。
“那让诚伯陪你过去,天都黑了。”赵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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