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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脚步踏上了西大陆的土地,燥热的夏季终于结束了,仿佛一夜之间,天气就已经转凉。
天刚蒙蒙亮,巨日还未洒出霞光,夜晚残留的寒凉气息仍然包裹着奥尔德南的大街小巷,一阵清爽的风沿着街道吹过,卷起了街角的几片落叶和碎纸屑,风在建筑物之间打了个旋,又回转着吹动了悬挂在窗口的铃铛,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
萨姆抬头看了一眼发出响动的铃铛,看了一眼外面还完全算不上明亮的天光,随即低下头来,继续飞快地吞咽着完全算不上美味的早餐——一小盆黏糊糊的菜汤,里面浸泡着已经掰碎的粗硬面包。
把面包浸泡在汤里能有效加快吃饭的速度,同时提供颇为有效的饱腹感,还能减少快速进食所带来的肠胃不适,这姑且算是平民在生活中积累出的智慧和经验。
女儿坐在他的对面,同样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妻子则已经在一刻钟前出了门——纺织厂的老板再一次提前了上工的时间,女工现在必须赶在日出前半小时进入工厂了。
把最后一口菜汤咽下去之后,萨姆砸吧了一下嘴巴,然后打了个深深的哈欠。
他很困,腰和胳膊都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很需要躺下来,结结实实地睡上一到两天——但他却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码头每天都有堆积成山的箱子和木桶需要搬运,他可没有假期。
女儿也吃完了饭,这个有着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姑娘站起身,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她的手腕有些过于瘦弱,以至于在拿起那个最大的盘子时甚至会让人担心那手腕会不会折断。
萨姆忍不住看了女儿一眼:“下周八……我们应该可以吃一次熏肉。”
亚麻色头发的姑娘抬起头来,在片刻的惊愕之后露出惊喜的表情,她撩了一下头发,眼睛睁得很大:“真的?爸爸?”
“城南正在修车站,每天有很多东西被运到附近的码头上,然后再装车运到工地上,我应该可以多挣一点。”
女儿笑了起来,眼底和嘴唇内侧都泛着一些淡黄色的纹路。
萨姆注意到了这些纹路,但也没说什么——几个月前它们刚出现的时候倒确实是让妻子和自己都感觉到了紧张,但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女儿并没感觉到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这想必也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了。
时间很紧,父女两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用于饭后交谈,他们很快便收拾完各自的东西,随后离开了这间租来的小房子。
又一阵风从街巷吹来,卷起了萨姆的衣领,他紧了紧很快就会在这个季节显得单薄的外套,对即将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女儿点点头:“注意安全,晚上下工了就直接回家,别留在街上。”
女儿点了点头,按住头顶的软帽,飞快地走向街道另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的尽头,一座高耸的烟囱隐约伫立在奥尔德南标志性的薄雾深处,薄雾中有滚滚烟尘不断升腾,飘向高空。
她在燃石酸化工厂上班,作为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她的工作当然不是操纵火炉或推动料车,而是负责清理冷却下来的风道和从废渣中回收还能再次加工的燃石碎块——风道狭窄,成年人是进不去的,这样的工作都是小孩子在做,工钱很少,但既不需要体力,又不需要技能。
萨姆一直看着女儿走过远处的拐角,才回过头快步走向码头区的方向。
当微凉的风吹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忆起一些事情来——
他曾经是有一块土地的,就在城外,虽然不大,也不算太肥沃,但至少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早餐有兑水的牛奶和一点点糖,每周都肯定能吃到熏肉,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就变成这样了呢?
萨姆在风中走着,秋季的气息让这个出身农民的人忍不住想起收获的景象来,但“收获”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那块土地已经成为杜勒老爷的棉花种植园的一部分,有上百个农奴在那里耕作——农奴自然是比自由民要好使的。
现在的萨姆只能去怀念他的土地,却什么也做不得:杜勒老爷用了三十七块银币从他手里购买了那块土地,而不是强夺过去的,当初的契约明明白白,有城里的法官先生和两位议员作见证,公平而又妥帖。
萨姆只是没有想到三十七块银币竟然会那么快被花干净——城里的房子是如此昂贵,衣服和食物都比他想象的昂贵了一大截,想要做点小本生意,却发现那点钱根本不够办下一张许可证……他曾以为自己用土地换了一笔巨款,却不曾想过自己眼中的“巨款”在镇子外的世界根本不算什么。
许许多多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也从各自的家中走了出来,这些身影走在凌晨昏暗的天光中,走在奥尔德南的薄雾中,走向一座座工厂、码头以及工地的方向。
萨姆向前走着,慢慢融入人流,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一张不知被谁丢弃的报纸被风卷起,从萨姆头顶飞过,最后被风吹在附近的一道栅栏上,报纸舒展开来,上面的黑体字母醒目又漂亮:
向这个丰收的时代致敬。
……
“向这个丰收的时代致敬,致敬我们目光长远的皇帝陛下,以及勤勉的议会和充满智慧的学者;帝国过去十余年的积累就如一场漫长的耕耘,此刻终于结出硕果……真是精彩的句子啊,您不这么认为么?丹尼尔大师?”
赫米尔子爵坐在他最喜爱的那张棕红色座椅上,扬了扬手中的报纸,面带微笑地看着对面的魔导大师,帝都最负盛名的大学者。
令人心旷神怡的熏香气息萦绕在这间华丽而私密的会客室内,房间一角的晶石装置中正飘扬出轻柔舒缓的宫廷音乐,不远处的窗户敞开着,但覆盖在窗户上的一层微光护盾过滤掉了空气中令人不快的细微烟尘味儿,让吹进房间的只有清新微凉的晨风。
丹尼尔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坐在赫米尔子爵对面的椅子上,人造神经索从他衣服的下摆探出头来,老老实实地待着:“哈比耶?雷斯顿先生是优秀的文法大师,更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诗人,即便在我隐居的那些年里,也偶尔会听到他的诗句流传。皇帝陛下选择这位大师作为《帝国报》的主编,毫无疑问是智慧之举。”
“向陛下致敬,”赫米尔子爵愉快地笑了起来,他拿过小圆桌上的红茶,微微抬起以代替美酒,接着又皱了皱眉,“报纸这东西确实不错……据说安苏王国的塞西尔人最先想到了这个,可惜,我在第一次听到这个概念的时候却没能意识到它的作用,以至于让波尔伯格那样毫无品味和底蕴的商人成了《帝国报》的第一投资者……那么多贵族议会的议员们现在都要付钱给那个商人才能宣传自己的产品,那是多大一笔钱呐!”
“金钱是没有止境的,子爵先生,”丹尼尔淡淡地说道,“探索新事物比那更有价值。”
“啊,您说的不错,”赫米尔子爵赶快收敛起了眉眼间的抱怨,仿佛是生怕这“世俗的举动”导致眼前这位充满智慧的老人心生反感,“我一向热衷于探索新事物,比如最近在建的魔能列车,我正在考虑对它投资……”
“列车……安苏来的技术,不过确实很有投资的价值,”丹尼尔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在谈及某些连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新技术时略感不快,但还是点头说道,“如果你想投资的话,那动作最好是快一些。”
赫米尔子爵品出了对方的话中深意:“有别人在竞争么?”
丹尼尔微微点头:“我有小道消息,你别随意声张。我听说南方的贵族们打定主意要抢到在建的两条铁路的参与资格,为此他们甚至抱起团来募集资金,还向赛文公爵借了一大笔钱——那是可以打动皇帝陛下的金额。”
赫米尔子爵愣了一下,突然露出怒气来:“那些粗鄙的南方佬!他们什么都想插一手!!”
“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的朋友,”丹尼尔一脸平静地说道,就如一个真正的学者那样,平心静气地分析着庞大的利益流动,本心却不为利益所动,“南方的贵族们已经因为棉花吃了很大的亏,北方到处都是新增的种植园,他们去年种的棉花到今年都没卖出去——现在塞西尔人又来修铁路,南方的贵族们如果再抓不住这个机会,他们可真的要翻不过身了。”
“铁路……铁路……铁路可不能落在那些南方佬手上!”赫米尔子爵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由于热衷探索新事物,他对前沿新潮的东西一向颇多了解,自然懂得它们各自的价值,“他们真要控制了南北方向的铁路,哪怕仅仅是在陛下的许可范围内获得了一定优先权,那这条线路的运输可就由他们说了算了!皇帝陛下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偏袒北方!”
“是啊,到时候他们就解决了运输不便的问题,这可是让南方棉花在去年竞争中落败的最大原因,”丹尼尔帮着分析道,“运输成本方面的问题解决或者缩小之后……你是知道的,子爵先生,由于气候和土壤,南方的棉花从质量到产量,确实是要强于北方,北方的种植园根本竞争不过。”
“以商业之神的名义!我可是刚把一大笔钱投到杜勒伯爵的种植园里!我还叫上了好几位朋友!”赫米尔子爵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他的贵族风度都险些被打破了,“神啊,赛文公爵怎么能把钱借给那些南方佬?”
“赛文公爵开的是银行,银行是不能拒绝正当合法的借款的,”丹尼尔忍不住提醒道,“更何况你也知道,赛文公爵的夫人本身就出身自南方……他可不敢得罪那位强势的女士。”
“所以我才不愿意结婚——这会毁了一个男士的尊严!”赫米尔子爵站了起来,颇为焦躁地来回踱着步,然后突然在丹尼尔面前停了下来,“抱歉,大师,看来我不得不提前结束这次会面了——这件事可耽误不得。我个人的损失不算什么,但我可不想承担合伙人的怒火。”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丹尼尔站起身,身后的人造神经索蠕动着收缩起来,“而且我也该告辞离开了——我的学徒还在外面等着。另外在离开之前,我建议你去找杜勒伯爵商量一下——他在议会中的人脉能产生更好的效果。”
“感谢您的提醒,您真是我的良师益友,”赫米尔子爵上前一步,抓住丹尼尔的手上下摇动,“如果不是您,我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丹尼尔微微一笑,坦然接受了这位革新派贵族的谢意,随后对旁边的衣帽架招了招手,让法杖、长袍自动飞到自己手中,套在自己身上,接着离开了这位子爵的府邸。
他来到路边,乘上了等在这里的马车,女学徒玛丽坐在车里,似乎并未离开过。
又过了片刻,一辆悬挂着徽记的马车从赫米尔子爵的宅邸正门驶出,匆匆驶向远处。
——虽然提丰的魔导车技术已经获得突破,实用化的车辆已经进入上层贵族的视线,但由于其优先供应军队和工业建设,故而在中下层贵族中还未普及开,马车仍然是大部分贵族出行的选择。
丹尼尔透过车窗缝隙看着街上的情况,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玛丽注意到了这丝微笑,忍不住问道:“导师,您似乎很高兴?”
“因为我帮了我们的奥古斯都陛下一个忙……”
“帮了陛下一个忙?”玛丽显得有些困惑。
“是啊,”丹尼尔轻声说道,“我帮他走了一些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