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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青灰,眸中酝酿着阴沉地风暴。
燕思空轻声道:“你的伤靠近心脉,阙掌门特别叮嘱,不宜动怒。”
“我要如何才能不动怒?”封野抬头看着燕思空,目露阴狠,“这父女俩居然敢背着我做下这样的事,简直胆大包天!”
“事已至此,更要冷静。”
“我要休了这个疯妇,她不配为人妻、为人母。当初她在太原时,便百般怂恿勇王劝我称帝,还想收买我的心腹官将,我已经警告过他们,没想到到了大同,居然敢背着我闯下这么多祸事!”封野将拳头握着咯咯直响,“我不杀她,已是顾念夫妻一场,我……”
“封野。”燕思空抓着封野的肩膀,暗暗施力,用疼痛将封野的注意力转向自己,他看着封野的眼睛,正色道,“你如今正在气头上,不必急于做什么决定。当初你与勇王联姻,若没有他的财力,你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招揽那么多兵马,如今他们犯错,亦不必全盘否定。不如,你去看看小世子吧,和缓一下心情,你还没见过他吧。”
封野摇摇头:“晚些吧,我要先去祖宗祠堂,向我爹娘请罪。”
“也好。”
封野顿了顿,突然一把抱住了燕思空的腰,依赖地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
燕思空微怔,从上至下,仅能看到封野那对浓长的睫毛,在不安地颤动着。环住他腰身的双臂是那样地坚实有力,可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震动天下的男人此刻的脆弱,因为其身上背负着的重担,没有人可以想象。
“空儿,我好累呀。”封野小声说着,声音饱含浓浓地疲倦与失意。
燕思空心里一酸,他轻轻顺着封野的背脊,劝慰道:“居万人之上,便要受万万人的累,否则不足以成‘王’。”
封野闭上了眼睛,此时他所依靠的胸膛,是这世上他唯一感到安心与温暖的所在。
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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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野在封家祠堂跪了一夜,燕思空也同样一夜未眠,反复想着该如何解救封泽。
可思来想去,若他是哪答汗,无论相不相信这个孩子是自己女儿所出,都不会把孩子还回来的。
自从瓦剌被封剑平摧毁,昔日强盛的蒙古帝国已经灰飞烟灭,各部族四分五裂,彼此争斗不休,察哈尔部不是其中最强盛的,只是离大同最近罢了,只要封野一声令下,就能将察哈尔灭族。这时候,手握封邑四府的镇北王的子嗣,意味着什么,傻子也知道,就是把整个河套送给哪答汗,他也未必换。
仔细思忖,云珑郡主的考量并非没有道理,若得封野全力扶持,察哈尔就可能像当年的瓦剌一样,重新统一蒙古。封野本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蒙古各部落越分散、斗得越狠,他们越省心,可若将来统一蒙古的是自己的儿子呢?那便全然是另一番天地了。
等封野消了气,定能想清楚其中利害,可无论是身为狼王,还是身为男人,都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背后算计自己,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但就算封野想救回自己的儿子,怎么救?人质在手,打不得,狼王子嗣贵逾金山,哪答汗若不肯换,此事无解。
燕思空想起了白天见到的云珑郡主。舐犊情深是一种本能,人越是遭遇变故,便越是会趋于本能,可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刚足岁的儿子都能送人的女人,不仅不像是“疯妇”,恐怕清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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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野在祠堂跪灵一夜后,伤势有所反复,只得躺着休息。
燕思空来看他时,他刚刚吃了饭,床边的矮凳上放着还未动过的汤药,浓黑的一碗,跟墨汁儿一样,看着都让人舌尖发苦。
燕思空坐在榻边:“把药喝了吧。”
“太苦了。”封野别过了脸去,“那妖怪一样的阙掌门,是不是故意给我开这么苦的药,比我从前喝过的任何药都苦。”
“他救了你的命,你现在还活着,便证明这汤药必须喝。”
“我看得出他讨厌我。”封野哼了一声,“他竟还想把魂儿带走入药,要不是看在他救了我,我就……”
“好了。”燕思空端起碗,“来,喝药吧。”
封野看了一眼递过来的勺子,乖乖张开了嘴。
“找个好日子,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让魂儿入土为安吧。”燕思空想起那只青灰色的狼眸,犀利而又忠诚,心中不禁叹息。
“我已经选好了,它出生的地方,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封野的眼中闪现温情,“望它来世投胎,还能回到我身边。”
“会的,一定会的。”
喂完了药,燕思空道:“你见过世子了吗?”
封野垂下了眼帘:“还未……我怕见到他,便想起泽儿。我身为他们的父亲,却常年征战在外,没能保护好他们,见了他也是惭愧。”
“当年靖远王殿下也没看住你,还让你被狼叼了去。”燕思空微笑,“你也还是好好长大了,他们知道自己的爹要征战沙场,只会引以为傲,就像你一样。”
封野也淡淡一笑:“没错,他们是封家子嗣,必然要像狼一样生长。”
“小殿下……”燕思空放下了药碗,“你可有什么想法?”
封野沉默了。
燕思空知道,他想过的,封野也想过了,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无法像排兵点将一样冷酷地算谋。
燕思空也不急于点破,他道:“我想去见一见云珑郡主。”
封野目光骤冷:“见她做什么。”
“事情的原委还有许多我们不清楚的,总得问出来,才好做打算。”燕思空道,“让我去见她一面吧。”
“她若对你无礼呢。”
“这世上不知多少人想将我千刀万剐,我还怕一个无礼的妇人吗。”
封野顿了顿:“好吧。”
“去看看世子吧,或让他们把世子抱过来。”
“你为何这么急着让我看岳儿。”
“我想让你记得,你还有世子。”燕思空凝视着他说道,如此一来,对于恐怕难以改变的事实,更易接受一些。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起身离去。
他径直就去了云珑被软禁的地方,门口有多名侍卫把守,他道:“狼王口谕,都退下吧。”
“是。”侍卫纷纷退开。
燕思空轻轻扣了扣门:“属下燕思空,求见王妃。”
门内传来云珑的声音:“进来吧。”
燕思空推开门,走了进去。
云珑端坐于主位之上,虽是面色苍白,精神颓靡,但依旧锦衣华服,鬓发梳得整整齐齐,珠花点翠,一样不少。
燕思空恭敬拱手:“见过王妃。”
云珑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思空,过了好半晌,才道:“免礼。”但并未让燕思空坐下。
燕思空直起略微酸痛的腰身,站在云珑面前,面色沉静如水。
“坊间有许多你的传闻。”云珑一边上下打量燕思空,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玉扳指,口气轻慢,“说你貌赛潘安,才比子建,惹得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我道是怎样一副狐媚相,原来也只是一个……男人罢了。”
燕思空淡淡一笑:“若逞这一两句口舌之快,能让王妃稍解烦忧,令美人展颜,属下甘之如饴,只是,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云珑瞪着燕思空:“你说什么?”
“我说,这不是你求我的态度。”
“谁说我要求你?”云珑表情冷凝。
“那属下就告退了。”燕思空恭敬地躬身,转身就走。
“站住!”云珑厉声道。
燕思空又退了回来,笑看着云珑。
云珑也冷冷一笑:“不愧是伶牙俐齿的燕思空,你来找我做什么?”
“王妃冰雪聪明,应该知道。”
云珑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才道:“王爷不能休了我。”
“为何。”
“他还要依仗我爹的财力。”
“狼王马上就是封邑四府的镇北王了,以四府之赋税供养,已经不需要勇王了。”
“他若休了我,我就自尽。”云珑冷道,“叫全天人都知道他逼死发妻,将来我的儿子长大了,也会知道。”
“这倒是个理由,还有呢。”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云珑。
云珑与燕思空对视,眼神丝毫不让,哪里有寻常女子的半分羞怯,“还有……我所作所为,对封家大有助力,他早晚会知道我是对的。”
“你与萨仁是否有约定,有何约定?”燕思空道,“请王妃将此事从头到尾,巨细无遗地向我道来,我才好帮你。”
“从头到尾?”云珑嘲弄一笑,“这从头,从哪里是头呢。”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她。
“外人看来,我狠心将自己的儿子送走,不是疯了就是心如蛇蝎,可谁懂我的苦衷?”云珑绞紧了手中的绢帕,轻声说,“我是长姐,我的弟弟,勇王的世子,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纨绔草包,他在我眼里蠢笨得像猪一样。”她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嫌恶。
燕思空没料到云珑会突然说起这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得到父亲的一切,世袭的爵位,偌大的家财,凭什么,就因为他是男儿。”云珑冷道,“只因为他是男儿。”
燕思空微眯起了眼睛。
“而我呢,我看着母亲,便知道我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哪怕我比弟弟聪明百倍,也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看着他三妻四妾还要去嫖,受生养之苦,一辈子被囚禁在小小一方府邸,看丈夫和婆婆的脸色苦闷地度过余生。”云珑斜睨着燕思空,“你想象过那样的日子吗?”
燕思空淡道:“不曾。”
“你当然不曾,你又不是女人。”云珑冷笑,“王爷比父亲好很多,虽然他心里从来没有我,但礼敬于我,让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这与我做郡主有多大差别?我嫁给他,不是为了像母亲一样做一个区区王妃。”
“王妃想做皇后。”
云珑微微勾唇:“男人都想做皇帝,我为什么不能想做皇后?我从小便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要像母亲那样活,后来我又想明白了,若都要这样活,那便站得更高一些,即便母亲一生苦闷,但依然有许多下人对她卑躬屈膝,想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岂不全天下都是她的下人,若我当了皇后,连我爹,和我那蠢笨又趾高气扬的弟弟,都要对我三叩九拜。”
燕思空点了点头:“王妃实寻非常女子。”
“呵呵。”云珑目光阴冷,“所以嫁给王爷时,我便满心以为,我能得偿所愿了,结果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贵为镇北王妃,已经可以比肩皇后了。”
“不够!”云珑瞪着燕思空,咬牙切齿,“他有断袖之癖,宠信男子,早已沦为天下人笑柄,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就为了他能带我进驻皇宫,母仪天下!他却为了你,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
燕思空正色道:“王妃在大同,恐怕不了解时局,辽东之于大晟之重,不亚于大同,门户破,则山河破,他不仅仅是为了我。我从不希望狼王称帝,他霸占京师,陈霂和藩王们身为陈家子孙,永远不会罢休,最终天下大乱,得利的是外族,受苦的是百姓,西晋八王之争,五胡十六国血洗中原,你想当亡国皇后吗?”
云珑抿住了嘴唇。
“狼王心里也清楚。他在京师摄政,名不正言不顺,朝野皆有不服,兼之陈霂虎视眈眈,外蛮伺机妄动,他一日不让出京畿,争战一日不休,他不仅仅是为了我,为了辽东,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云珑深深地望着燕思空:“即便如此吧,可我不相信他不想当皇帝,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不想当皇帝,他给双生子取名‘岳’与‘泽’,意在山河!”
燕思空目光凌厉:“是啊,人人都想当皇帝,可皇帝只有一个。”
“所以我在帮他。”云珑倨傲地瞪着燕思空,寸步不让,“我将岳儿留在大同,将来他长大了,就是镇北王,我将泽儿送去察哈尔,王爷便不得不扶持察哈尔统一蒙古,将来他长大了,就是蒙古王。我丈夫不能给我的后位,我的儿子会给我!”
燕思空皱眉看着云珑,没有言语。
“你也觉得我是疯妇吗?”云珑嗤笑,“陈家与封家,必有一战,不在这一代,也在下一代,哪怕我看不到了,我的名字也会跟那些呼风唤雨的男人一样,载入史册。”
“王妃没疯,只是比常人更疯狂。”燕思空沉声道,“你说得没错,将小殿下送去察哈尔,是一步险棋,也可能是一步妙棋。”
云珑冷笑:“萨仁在大同度日如年,大同百姓自古受尽蒙古人迫害,恨透了他们,岂会善待她,我对她仅是尽到了主母之仪,她就感激我,她又十分喜欢岳儿和泽儿,我才想出这一计。你以为,我愿意把我的儿子送给一个卑贱的蛮女吗,可身为狼王子嗣,他们生来便肩负使命,这就是他们的命!”
燕思空摇了摇头:“王妃若是男儿身,当有一番大作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大姐元微灵,少时她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也有不输男儿的聪慧与志气,也每每不忿于自己是女儿身,只是自古以来,有牝鸡司晨之心的女子不在少数,但像云珑这么狠的,他此生仅见。
“或许吧。”云珑苦笑,“你定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我心狠得过男人吗?好比那楚王,听闻他迷恋于你,纳了个与你容貌神似的小妾,却在你火烧粮草之后,一怒之下将那小妾赐死,彼时她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我把泽儿送走,起码是希望他好。”
“是有此事,可楚王赐死那小妾,倒不见得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楚王很早便与我说过,他因为母妃出身卑鄙,自幼尝尽人间冷暖,他绝不要一个庶出的长子,重蹈他的覆辙。”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盯着云珑,目光幽深而寒意弥漫,“不过王妃说得对,男人更狠,芝兰当道,也不得不锄,男人可不会对碍了自己手脚的女人怜香惜玉。”
云珑娇躯一颤,头皮阵阵发麻,一股惧意直冲四肢百骸。
燕思空又放缓了声调:“休妻,之于狼王来说,除了能一泄心头之恨,其实百害无一利,我自会去劝狼王。但我也要劝王妃,不要再背着狼王自作主张,工于心计,安心的做镇北王妃,享一世荣华富贵,若再惹恼了狼王,恐怕谁也救不了王妃了。”
云珑慢慢垂下了眼帘,疲倦地说:“那我爹呢,王爷能否也放过我爹。”
“勇王乃狼王的岳父,自会保有体面。”燕思空道:“王妃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告退了。”
云珑不置可否,只是恍然地看着地面。
燕思空躬了躬身,信步退去。
“燕大人。”在燕思空将要跨上门槛时,云珑幽幽叫住了他。
燕思空没有回身,只是偏过了头。
云珑哽噎道:“将来泽儿长大了,会恨我吗。”
“……他不会记得你。”
燕思空推门而出,将那压抑地抽泣声留在了身后。
这个女人有自己的可怜,可天下人谁不可怜。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无人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