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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晚上。
很多人的命运因为这个晚上而改变!
而事情的源源本本,还需要从头说起。
隔着黑的铁栅栏,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直沉默了好长时间。
“老婆,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进来的吗?”
“那还用说,我这是咎由自取。”
“不是的,这是一个大圈套,是有人专门设下的一个陷阱。”
王霞又不说话了,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有人要当市长,怕自己的事儿露了馅,就嫁祸到了你的头上。现在,他们已经快得逞了,省里派来的桂市长也当不成了,人代会全乱了套,门书记也快完了……”
“苟天书记是个大好人,对我们这里贡献那么大,他是不会完的,绝对不会!”王霞突然打断他的话,像和人吵架似的大声嚷嚷着。
“你说对了,苟天书记的确是个好人,特别是对我们太好了……为了你这案子,他找了好多人,亲自打招呼。你知道吗,上午我已经见过苟天书记了,他让我告诉你,不管有天大的事,你这个也要特事特办,明天开庭,已经内定了,缓刑,对我们来说,这还不是天大的喜讯吗?”
“那那……”王霞突然瞪大了眼睛,“我的公职丢不了啦?”
“那当然。而且以后的事,门书记也给我们考虑过了……”
“不说以后,不说以后……以后我只想好好做人……”她说着说着,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而且似乎比过去哪一次都哭得更凄厉更伤心,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把一辈子的悲痛全哭掉了。
“还有一件事,雷东原把你也咬了一口,说那全是你讹诈他的……不过他还咬了别人,说是给曹和金送了几十万……现在检察院已经立案,白这个人实在太坏了,八成是要枪毙的。”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因为在多年的历练中,他早就深深地懂得,沉默有时比语言更有力量。
说这些话可是没有什么根据的。但是,只要能够让王霞开口,陈见秋现在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更何况苟天书记不是还要采取别的行动吗?当书记的一旦下了狠心,就没有办不到的,况且他相信门书记手上一定还有别的杀手锏哩。
老婆依然沉默着,似乎有点儿发呆了。她独自一个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是一头大黑熊。陈见秋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慢慢移动的身影。在这一刻,他的心也早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想从老婆的嘴里得到点儿什么,但是王霞可不是能够随便开口的,所以关于曹非和白过江的事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清楚,充其量只有一些模糊不实的猜测而已……想不到蓄谋已久的那一切,竟会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出现,他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王霞突然背过脸去,再也不理他了。
陈见秋失望地长叹一口气,只感到一阵头痛,全身瘫软地跌坐在水泥地上。
整整一上午的大会,苟天尽可能端端正正坐在主席台前排正中央,从始到终一副笑微微的样子,目光有规律地从前排一行一行扫过去,又从最后排一行一行扫过来……除了几个农村和企业来的,那下面的每一张面孔他都是熟悉的,只不过有的能叫上名儿来,有的却叫不上来。在和每一双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他总是短暂地停留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滑开了。以他多年的经验,这么短暂的一个停顿,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是好长时间都抹不掉的……但是,现在不行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虚弱,目光也不像过去那样有力度了,台下每个人的目光好像都是飘忽的复杂的,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左顾右盼,吵吵嚷嚷的声音连他都听得很清楚。
会议曰程还没有过半就出了好多的怪事情,他真担心无法控制这个局面了。
今天的会议就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不到八点,会场外就聚集了许多人,据说都是金山来的,打着横幅,喊着口号,口口声声要见领导,要求保卫金山的改革成果,要求尽快恢复金山各矿的生产,要求追查“搞乱金山”的责任……这些人虽说是自发的,但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他当时生气极了,只好当着代表的面大骂一通陈家喜,责令他去和这些人对话,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今天的议程主要是两项,听取计委和财政局的工作报告。一年一年都是这样。基本建设,技术改造,以工代赈,十三大考核指标,去年完成情况,今年计划任务,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和主要措施……这是计划这一块儿。财政嘛就更简单了,预算,决算,国税,地税,还有自己组织的一块儿,无非是这么几大项,无非是一大堆或长或短的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是个民族,但是好像又不完全是,他也实在搞不清楚。但是那个地方是全世界的是非之地,一个永不消退的热点,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个头上罩一块花头巾的老头,从他年轻的时候起就听得耳朵都起腻了。好在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不过是偶尔听听。后来有了电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强盗,强行地顽固地硬是占据了每天新闻画面中的好大一个部分……有时他忍不住开玩笑说,这简直就是一种精神虐待嘛,一直把人们从青春焕发虐待到白发苍苍,而且看那样子很可能还要长期地虐待下去。
从雷东原办公室出来,洪元昌首先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那个极其危险的东西隐藏起来,就怀揣着一大包钱,迅速离开了金山。
说是一大包,其实也不过就是三万块而已。但是,就洪元昌来说,这的确算是平生所拿过的最大一笔票子了。而且,拿到他们那个小山村里,其沉重的分量也是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对他另眼相看的。他们那个村,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十分贫苦的地方。听人们讲,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姑娘卖一次身,只值七八两全国粮票的。即使到了现在,也充其量不过区区二三十块。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实在都是一笔蛮不错的买卖呵……怀揣着那么一大堆票子,就像是揣着一个宝贝儿子,洪元昌觉得自己走起步来都一下子变得格外小心,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了。眼睛也不知道该望什么地方了,好像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那么点儿贼眉贼眼的……想想也觉得可笑,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平曰里大大咧咧的他啊。
做买卖就必须十分的精明,不能有任何一点闪失。在办公室里间儿商量的时候,洪元昌就料得很清楚,说是预付两万,事成之后再付两万,那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是根本靠不住的。事成事不成还不一定,即使成了,他又会怎么样,白过江又会怎么样,都是很难说的。所以,他当时一口咬定,一次姓付清,按照江湖上的老规矩,见面分一半,那两万只要给他一半就可以了。雷东原这个人,他其实是最信不过的,不过崭新的票子却是真实可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才不会欺负任何人。
洪元昌先回了一趟区医院,把那么一大堆票子全交给丽云,自己只留了几大张,又在娘的抢救室外面守了一晚上,嘱咐丽云不要怕花钱,紧着给娘治疗,第二天一早就直奔雁云城来了。
要办成这样一件大事,他可不想过于莽撞,一定要深思熟虑,做好过细的前期工作,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啊。
也许,他还应当找几个有远见的好朋友再商量商量。但是,湘市可不是金山,这里真是一个很陌生的城市,他坐在一家小铺子里,一边吃早饭一边反复地想,却始终想不起一个可靠的来。小铺子前倒是人来人往,但那一张张面孔都是陌生的,也是令人十分厌倦的,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他们忙忙碌碌地都是在干什么,是不是他们中间也有人想干像他这样的一件大事呢?
牛二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要是牛二在,自己一定会找他商量的。不过不用商量他其实也很清楚,要是牛二在大概是绝不会让他去冒这个险的。
但是牛二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冒险的事情呢?当官算是最保险最好活的事情了,但是贪污受贿呀买官卖官呀请客送礼呀什么的哪一样不是在冒险呢,一旦查住那可往往是掉脑袋的买卖,即使这样,那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是在削尖脑袋往上爬,就没有一个愿意下台来做咱这保保险险的平头老百姓……牛二心好,但是好又怎么样,此刻他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他根本就到不了什么四川,早就死在半路上了。听说从这里到四川,中间要翻过好几座大雪山的,连大汽车都常常掉在山沟里,就凭他那辆破三轮,那不是在纯粹送死?
想到这里,洪元昌便有点儿吃不下饭去了,一块炸油条在嘴里嚼来嚼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个味儿,就像是嚼着一块腐臭的肉,使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一片熟悉的吱吱嘎嘎声,然后二楞子突然从车上跳下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嘴里喊着,大哥你别去,大哥你千万不能去啊……他的眼睛湿润了,抬手背揉一揉,才发现小铺子里的人们都奇怪地瞪着他看呢。
“他妈的,看你娘个吊!”
洪元昌一边骂,一边愤愤不平地从那家铺子里走出来。
也许,他应该去见一个人,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很陌生的城市里,她毕竟是惟一给过他一点儿温煦感的人啊。那时他困在派出所里,打了好些个电话,只有她一个人答应来解救他,虽然他自己跑出来了,但是那份情意却是不能忘记的。而且她毕竟是记者,也许还会给他指出一条别的路子来的……是的,在这座如此讨厌的城市里,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再停他三天,只要在这三天里还能够找到一点儿别的办法,那就不去干这桩事了,毕竟做买卖可是要宁赚不赔才划算啊……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早丢了。查114,查报纸中缝,只找到单位的一个电话号码,一连拨了几次都没有人接,算了。
这些年,在这座城市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是他始终没觉得这地方和他有什么关系,这里面的那么多人也完全和他是两路,就像是走在空无一人的火星上一样。有一段时间,他发现了一桩好买卖,拿着几家民办锅炉厂的产品说明书,又从朋友那儿借了两千块钱,就满怀希望地进城来了。这些年,他们金山城区一下子冒出许多锅炉厂,搞推销的人一个个都赚得锅满盆溢的,家里盖起了小洋楼,城里面还包着二奶,别人能做成的事情,他洪元昌好歹还有一个远房本家在雁云城里当大官嘛,怎么就做不成一两桩呢?来到城里,他立刻就买了几斤好水果,直奔陈家喜家去了。
那时陈家喜刚当了副市长,住的也不是如今的小洋楼,而只是很普通的单元房。还好,这一次陈家喜在家,一家人正热热乎乎地吃饭呢……他当时正饿着肚子,但是陈家喜招呼了几次,他都一口回绝说吃过了,只把那一堆水果轻轻放在地上,两眼眯起来,尽可能不去瞅桌子上那香喷喷的饭菜。
那个周雨杉慢慢就不耐烦起来,斜着眼问他有什么事。
他当时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
当时屋子里静极了,只有他们俩那么香甜的吃饭声,他听得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一片饥饿的呐喊,差一点儿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陈家喜沉默了好半天,饭也就吃完了,一边用卫生纸擦嘴,一边皱着眉头,张嘴就把他满肚子的希望全打碎了。
他当时苦着脸,依旧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着,又给他讲了许多周围见到听到的事情。比方说,某某人有一个亲戚在省城当局长,给他写了一个二指宽的条条儿,一下子就在下属单位卖了三台锅炉,一台锅炉的利润起码是八九万;某某的老同学在省新华书店当经理,这个系统的锅炉他就几乎全包下了,每年最起码都要赚十几二十万的……然而,不等他再说下去,周雨杉已经恼怒地一拍桌子说:
“你别说了!你说那么多,哪一条是走的正道,全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这不是成心让你大哥犯错误吗?我可告诉你,以后你要是为着这种事情,就趁早不要登我们家的门……”
那一次,洪元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他们家,又怎样找到一个私人旅馆的地下室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回想那一晚的经过,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周雨杉那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和一张变了形的脸。
曰月总在消逝,生活却必须继续,在旅馆里闷了一上午,他当时也就想通了。这些年来,他碰的钉子实在太多,再加一个又有什么,既然大哥指不上,他就只有靠自己了。一连几天,他就在大街上转悠,只要一发现哪个地方有工程,已经树起了脚手架,他就首先和看大门的套近乎,打听这家单位的领导姓甚名谁,老婆子女做什么,有什么千奇百怪的爱好……真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连续十几天的忙碌中,他不仅选中了一个很有实力的目标,而且结识了一个刑警队的大队长。这位大队长非常热心,又领着他找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人。他当时一见面,嗬,这不是那个摔跤场上见过的漂亮女人?听大队长说,这个姓钟的女人是某位大领导的情妇。行,只要通过她,和这位掌握着生死大权的领导套上关系,能够把那个宝贝合同给签了,就是让他天天磕头都没问题。三个人在一起吃喝了好几次,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这个很漂亮的钟女人在一个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把他领到了领导办公室……然而,不等他把“事成之后回扣百分之二十”的意思表达清楚,那个领导腾地一下就火冒三丈,用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语言,比如什么廉政呀反腐呀君子小人等等的,把他和那女人一块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吓得他当时身子直哆嗦,连摊在桌子上的那一堆锅炉图纸和产品说明都没有拿,连滚带爬就从三楼一气逃了下来。
在他多年的人生奔波中,这算是损失比较严重的一次,不仅什么没捞着,而且把借来的两千块钱全栽进去了。这个沉重的饥荒,他一直背了好些年,而且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还清。
不过,最令人气愤的是,他后来又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队长,也完全是假的,那小子只不过是刑警队的一个普通人,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吸“白面”,姓钟的却原来是他的老“伙计”,已经在一起住了好些年了。再一详细了解,原来那个买卖后来他们自己做成了,而且报价比他当时高出了将近一倍。至于那个用一通他所不懂的语言大发雷霆的领导,究竟在这里面吃到了多少回扣,就更加众说纷纭了,反正那个数目一说出来,就足可以把他们村男女老少全吓死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