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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册封的具体仪制应该怎么改,此事还在天子和大臣之间扯皮,十月初一的经筵起始日却是已经彻底定了。当今天子不喜欢这种东西那是出了名的,因此往日说是初一,拖一拖就到了初十,再拖一拖就到了二十,乃至于拖到十一月,这都是没准的事。
可这一次,因为经筵据说还肩负着给未来太子选师傅的职责——当然太子册封的日子已经定在了十月十五,未来两个字已经很快就能去掉了——所以纵使一贯特立独行的皇帝,也没有再大笔一划拉,把这个日子往后推。
而宫中多出了两位贵妃,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完全不是什么大事了——就算皇帝突然违背自己最初的表态册封皇后,和册封太子这件事情比起来,依旧显得微不足道,更不要说是贵妃。只不过,当这消息传到二皇子别院的时候,早就陷入狂躁的二皇子顿时完全炸了。
“裕妃那个贱人算什么东西,她不过是趁虚而入这才得了父皇的眼缘……和妃那更是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如今也竟然母凭子贵,凭什么!”
若是往常,他这样的咆哮会吓得家中上下噤若寒蝉,可现如今二皇子府中的婢仆已经被遣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就是小狗小猫两三只,这会儿还杵在他身前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所以,他竟是徒劳地嚷嚷,得不到半点回应。
而他已经在数日前想要硬闯出去却被拦住时得知了一件事,那些在别院外头看守的锐骑营兵士,竟然全都学会了一个技能,那就是在他发出各种杂音的时候,熟练地堵住耳朵!
一个人独自发泄自然不是什么排遣郁闷的好方式,因此二皇子指天画地大骂了一通,最终就垂头丧气地住了口。他甚至不知道这消息传到自己这儿,是父皇让他死心,还是别人想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如果说最初他还盼望过转机,那如今就已经快完全绝望了。
“等到十月十六,我就得启程去天津,然后坐船去琼州府种树……而宫中又是册封贵妃,又是册封太子,父皇你好狠的心,你待我们母子何其刻薄!”
此时此刻,大叫大嚷没人理会之后,二皇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干嚎,随即就抱着头蹲了下来。在这彻底潦倒落魄的时刻,他已然意识到,哪怕往日和大皇子相争不下,也好过如今彻底出局。当他被剪除本来就不多的羽翼,除却皇子头衔,他还剩下什么?
“我和大哥比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总算彻底赢过了他……他连宗籍都没了,日后甚至都不能说是皇家人,我至少还保留着一线机会,可这机会真的是机会吗?”
喃喃自语的二皇子不由得又哭又笑,可纵使如此,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而早就被打入宗正寺的大皇子,那更是完全不可能回应他。他就这么像疯子似的捶打着地面,完全顾不得地上的尘土,直到他听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二皇子知不知道,经筵三日后就开始了?在京皇子公主,五品以上官员勋贵子弟,都可以轮番去听讲,你既然不甘心,为什么不上书去争取?这是祖宗家法,纵使太后又或者皇上,也不能拦着你。你有什么话到那时候去说,岂不是比在这里自怨自艾要强得多?”
“谁?”二皇子倏然变了脸色,可一个谁字出口,他的声音立时又低沉了下来。形势比人强,就算他从前再不懂事,却也知道现在自己没有任何飞扬跋扈的本钱。
于是,他很快就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你打算如何帮我?”
“二皇子弄错了,我没能耐,更不会帮你,只是给你指点一条唯一能走的明路而已。三皇子册封太子的仪制如今已经在皇上和礼部之间来回很多次了,朝中从阁老部院大臣,再到清流和普通士人,无不津津乐道于此,谁还顾得上你这样的丧家之犬?”
被人称作是丧家之犬,二皇子差点没气炸了肺。可他好歹是已经落魄过的人了,耍横过几次的结局便是婢仆尽去,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如今哪怕这指点自己的人未必安的是好心,他也只能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忍了又忍,他这才恼火地低喝道:“那你想要我如何?”
“不想你如何。只是想告诉二皇子,经筵是你唯一的机会。因为三皇子一力主张,张寿已经被皇帝点了东宫讲读,虽说此事一片哗然,但三皇子却坚持站在张寿这一边。等到经筵第一天,十有八九是张寿第一个开讲。这要是张寿众矢之的,三皇子却依旧力挺……”
换做从前,二皇子肯定会对三皇子与张寿的“师生情深”嗤之以鼻,可眼下他却没说话,甚至在对方故意停顿时,他也没有贸贸然开口,心里飞快计算着自己如若在场,能够得到多大的机会。
三皇子会偏帮张寿,那是根本就不用说的——因为如果不是张寿教得那个原本懦弱胆小的小家伙胆大心黑,人怎么可能趁着他和大皇子鹬蚌相争,而后渔翁得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低地说道:“我回头就上书,但就算是祖宗家法如此,父皇既然那么狠心,说不定仍然会搁置我的请求……这种场合也不应该少了大哥,毕竟人多更热闹。要想做到让我们兄弟俩一同出席,那就得朝中有人支持我们。”
在他们兄弟俩已经彻底丧失了角逐东宫这一可能,甚至连亲生母亲都被废黜了皇后之位的情况下,二皇子早已不奢望有人支持他的上书陈情。既然如此,不指望这个不明来历的家伙,还能靠谁?
“二皇子只管上书就好,剩下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皇子本能询问了一句,但发现外间竟是再没有声息,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当即快步冲了出去,等出了院门,见一墙之隔的墙根底下空空荡荡,别说人影,就是个鬼影子都没有,他不禁气得大骂了起来。
“想要我当棋子?做你的春秋大梦!”话虽如此,二皇子依旧想不通,三皇子不可能自己坑自己,四皇子和三皇子粘得好似一个人似的,应该还没这个心计。而大皇子被除去了宗籍,永无翻身之日,有心无力。而皇子就他们四个,那些旁支宗室再蹦跶也完全没机会!
莫非……是相传身怀六甲的裕妃?是了,那女人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永平公主也是公主当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如今裕妃被晋封为了贵妃,这要是生下儿子,难道不会生出野心?
再说永平公主还有张寿和朱莹三个人的身世本来就有问题,说不定会有什么最离奇的可能,万一是张寿妄想自己也是帝子,在关键时刻捅三皇子一刀呢?
二皇子突然上书,言辞恳切地提出希望能参加最后一次经筵的事,张寿自然第一时间听说了——他如今根本就用不着打探消息,因为他那么多学生里头虽说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算学书的人,但更多的人却都很关心时政大事,尤其是近期风起云涌,每个人恨不得变身千里眼顺风耳。
于是当他得知,二皇子之后,据说连大皇子都写了一封血书,恳求能够参加经筵,聆听各方贤达的讲学,他要是再察觉不到这其中必定有人在暗中串联,那就是猪脑子了。
虽说三皇子还没成为太子,却已经不能到九章堂来上课,因此在皇帝的乾纲独断之下,张寿这个讲读,以及九章堂的那些侍读,全都已经开始提前各就各位了。
上课的地方本该放在文华殿,但因为那是经筵的场所,又隶属于东宫,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帝一度突发奇想,让张寿在乾清宫当着自己的面给三皇子讲课,结果被张寿和三皇子师生给联手劝了回去,最后选定的地方却改成了同样让张寿和三皇子纠结到极点的一个地方。
那就是……如今已然空置的坤宁宫!
可就算这地方再膈应,再不吉利,也比乾清宫又或者清宁宫来得强,而且因为阿六也因为在锐骑营挂名的缘故,成功跟进了宫来,张寿至少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问题。至于在坤宁宫是不是安有铜管地听等等窃听设备……想来本朝那么多帝后不会爱玩这种调调吧?
此时,授课中途告一段落,张寿想着这桩奇事,正说了一句姑且休息片刻,就只听三皇子突然开口问道:“老师,大哥二哥上书请求参加经筵的事,你听说了吗?”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着点了点头,却只见三皇子那张脸变得无比纠结:“我听说外头有反对的,也有赞成支持的,其中支持力度最大的人中,就有豫章书院的洪山长。这事儿我应该怎么做,老师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
真正的几个侍读此时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他们甚至连惊叹的力气都没有。三皇子都快要当太子了,怎么还这么不矜持?这种事又岂是能够拿出来咨询他人的?
可他们的惊诧还只是刚刚开始,因为下一刻,货真价实的伴读——四皇子就直接嚷嚷道:“三哥你想这么多干嘛?从前大哥和二哥对我们是什么样的,你干嘛还要体恤他们?客气点儿就保持沉默,不客气的话,那就直接对父皇说别让他们来不就好了!”
“他们就是来也会捣乱!”
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表述,直接让几个没品级的侍读变成了鹌鹑,而刚刚回京没两天就发现自己骤然得到重任,因为陆三郎的竭力举荐,因而得以跻身七品侍读(轮流)行列的齐良,则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四皇子还请慎言,这会让人说你们不懂孝悌的!”
“孝悌难道不应该是父母爱护儿女,儿女孝顺父母;兄姐爱护弟妹,弟妹敬爱兄姐?”四皇子理直气壮地抬起了头,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大哥和二哥从前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弟弟,如今凭什么还要我们敬着他们?”
“说的是没错。”张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见四皇子顿时得意了起来,他就不紧不慢地说,“只可惜,这世上的人,也许会理解你,但未必会体谅你,因为孝悌两个字,从古至今都是大力提倡的。所以,四皇子你说保持沉默也好,竭力反对也罢,那样都很不聪明。”
见三皇子若有所思地在那摸着人中,张寿就进一步启发道:“三皇子有这功夫去想自己是支持还是反对,还不如仔细想一想,大皇子和二皇子上书的真正诉求是什么,参加经筵是想要得到什么,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对你和其他朝廷官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也就是说,先做好应对预案,看看自己是否应付得下来,然后再考虑是支持还是反对。为了向别人显示一个贤明孝悌的弟弟形象,你可以支持;但为了向别人显示一个强硬锐利的太子形象,你也可以反对。”
“为了塑造一个虚怀纳谏的形象,你可以支持;但如果觉得旧日恩怨难消,你至今依旧耿耿于怀,你也可以反对。觉得大皇子二皇子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妨看看他们想做什么,你可以支持;但觉得他们是想要利用经筵的机会孤注一掷,殊死一搏,你也可以反对。”
“很多事情,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选择,只要你在选择的时候,能够有足够的说服自己的理由,而且也有足够的应对把握,那就行了。”
相较于面色有些茫然的四皇子,三皇子却恍然大悟地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就展颜笑道:“老师,那我们继续讲课吧,我之前刚巧想到了一道题……”
坤宁宫中的这一场对话,很快就一字不漏地传到了皇帝耳中——倒不是东宫侍读当中有谁是耳报神,传话的正是三皇子本人。而他在转述了张寿的教导之后,他就微微低下头去,没有看父皇那微微有些奇异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儿臣希望父皇能允准大哥二哥的陈情。”
发觉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要是从前的三皇子,一定会觉得诚惶诚恐,可这一次,他却头也不抬地说:“如若他们是知耻而后勇,打算好好汲取群贤讲学的精华,那么就应该让他们来。如若他们是别有目的,父皇禁绝,他们还会想别的办法,也应该让他们来。”
“都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要册封儿臣为太子,却对他们如此苛刻,有伤父皇的名声,最重要的是,某些人也许会更加鼓噪。”刚说到这里,三皇子就听到皇帝嘀咕了一句,这难道不是开门揖盗,他登时抬起头来,面上分明流露出一种坦然,“大哥和二哥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总得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论那是求生还是作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