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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个号称是大明顶尖贵介子弟的集体注视之下,者山君竭尽全力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势,力图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分弱势。不论如何,他都是此次高丽送去大明国子监的王族,别人也许会当面怒骂羞辱他,总不至于打他一顿。
可就算是这样,他心中那种任人宰割的悲凉却挥之不去。终于,他看到三个人集体动了脚步,从三面朝他围逼了过来。用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正使本待上前,但那脚却抬起来就又收了回去,明显就是胆小怕事,他就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已故世子的次子,当今大王的侄儿,以王族子弟无望权力的一贯传统,他这样的人除却尊贵的身份,还有什么值得正使维护的?
然而,就在者山君满心自怨自艾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笑:“小小年纪,知错能改,敢作敢当,我倒是小看你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朱二只当没看见那位中年高丽正使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之前那兴师问罪时的凶神恶煞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亲切和煦。这种变脸的本事,是他和陆小胖子学来的,虽说此时运用得尚且不纯熟,但欺负一下面前一个不成熟的孩子还是足够了。
而说这话的时候,朱二还亲切地拍人家的肩膀,压根没醒悟到这种亲友之间的动作,不适合用在陌生人身上。而拍过者山君的肩膀之后,他就笑眯眯地说:“你既然有这上书请罪的心思,那么足可见是可以改过的。嗯,这样吧,你就和我们进宫一趟当面请罪如何?”
朱二琢磨着这会儿似乎不太适合邀约人家出去游玩什么的,于是灵机一动,想出了这样一个最完美的借口。话说出来时,他还忍不住在心中夸奖自己机智。
者山君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大落大起,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突然就被夸奖知错能改,敢作敢当?然后人家又拉他进宫当面请罪?他是高丽王族,这才刚刚抵达大明京城,必须等待诏命这才能够进宫……再者皇宫什么地方,随随便便进得去吗?
果然,他正在懵的时候,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反对的声音:“朱二哥,高丽使团这才刚刚抵达京城,礼部主客司大概都还没报上去,你就来说什么入宫,这也太自说自话了吧?宫门那些守卫不会放人的。”
而说告诫过自说自话的朱二之后,纪九就友善地冲着者山君笑了笑。可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张大块头就哼了一声:“朱二哥说得没错,总算你知错能改,算是条汉子!听说你日后要去国子监?要有人欺负你,那就报我的名字,我张大块头的名声在国子监还是有点用的!”
这都是哪跟哪啊!纪九只觉得自己有点脑仁疼……这一个一个全都不靠谱,怪不得皇帝会亲自点名让自己跟着一块来。否则,就凭朱二和张大块头这德行,所谓的试探恐怕会变成一场鸡飞狗跳的灾难!
因此,看不下去的他果断开口说道:“好了,你别吓着了者山君!想来他是初来乍到,也不明白我大明风土人情和各种规矩,这才会犯了大错,既如此,那我们身为大明子民,总有义务让他懂得这些,以免日后再犯那种坐轿招摇过市的错。”
说到这里,纪九就语重心长地说:“者山君,如秦国公府张大公子那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大明子民,不是一个两个,这不是挑刺,而是维护我大明传统之心。”
先给之前张琛那嚣张言行举动披上了一层光明正大的皮之后,他就正色说道:“今日擅闯会同馆,我们三人回去自然会上书请罪,但是,我们也会上书请求皇上,让我们三个好好教你一下我天朝上国的各种礼仪规矩,让你看看我大明的京城和你高丽地界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还想说话的朱二以及张大块头就走。直到趁着几个守卫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出了会同南馆的大门,朱二和张大块头这才双双反应过来,急忙挣脱之后,两人恰是满脸气急败坏。
“喂,咱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怎么突然就落荒而逃了?”朱二只觉得满心都是怨念。
“就是,什么叫回去上书请罪?”张大块头那更是气鼓鼓的,“我们不是按皇……”
没等张大块头说出这是按照皇帝的吩咐,纪九就一把捂住了人的嘴,随即见此时距离那边守卫已经很远了,他才恼火地说:“再不走礼部主客司的人来了,信不信那家伙恼将上来,直接把我们扣下来让家里长辈来领人,又或者以滋事为由,把我们送去顺天府衙法办?”
“皇上之所以只让老师传话,分明就是不想让这事情让寻常官员知道,你们还打算对礼部主客司的人大大咧咧说我们这是奉旨而来还是怎么着?”
见朱二和张大块头这才哑口无言了,纪九只能无可奈何地说:“今天已经套出来够多的内情了,回去就按照我刚刚说的,写个差不多意思的请罪书,然后送上去,皇上一定会尽快顺势批复下来,让我们带那个者山君在京城四处转转,这样过了明路,两三天就能完成任务。”
“居然还要两三天……”
张大块头那眉头直接皱成了大疙瘩。他本以为是一出马就手到擒来的事,这居然还不能立马做好,还要慢慢来?
而朱二这一次总算认同了纪九这提议:“也是,他们初来乍到,朝廷没有明确的意思出来之前,使团中人应该还不能在京城自由活动,那个者山君好歹是高丽王族,那就更加不能四处乱窜了。纪九你脑子不错,怪不得皇上叫你一块来!”
你现在才知道皇上为什么叫上我一起吗!
纪九心里吐槽,但面上还不能流露出对朱二的鄙视。好歹是老师的小舅子,该留面子还得留面子。而等到往回走和那些随从汇合时,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当下就随口问道:“对了,请罪书你们会写吗?”
他这话问出去,迎来的却是默契的沉默。扭头一看,他果然就看见朱二和张大块头齐齐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就差没明说你写好了借我们抄一抄了。面对这两个简直让人不省心的同伙,他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说:“干脆这样吧,我写好了之后,你们一块署个名就好。”
这话无疑让朱二和张大块头如释重负。就和张寿那年头的孩子很多都写过检讨报告似的,就他们两人这德行,从小到大,认错赔罪是最司空见惯的,而被长辈压着写什么悔罪书,那也是常有的事。
可就算常写,也架不住他们每次写这东西都要绞尽脑汁,实在是不会写啊!
纪九对自己的两个同伙已经麻木了,而他更无语的是,朱二和张大块头仿佛生怕他反悔似的,竟然硬拉着他到一家茶馆,然后张大块头先去卖文房四宝包括空白奏疏的雅斋,把整套东西全都给买来了。
而人一回来,朱二就亲自磨墨,软磨硬泡请纪九赶紧把请罪书给写了。对此,无奈的纪九公子只能压下打人的冲动,泼墨挥毫,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检讨,不对,请罪书。
他用非常优美的文笔描述了自己三人听到张琛责备者山君坐轿进京这一行动后的激愤,然后把擅闯会同南馆这件事包装成了一次急怒之下的冲动事件,然后又把大呼小叫惊扰得上下鸡犬不宁这件事,轻描淡写说成了冰释前嫌的友好磋商。
最后,纪九方才诚恳谢罪,深刻悔过,同时表达了作为天朝上国大邦子民,愿意友情帮助出使的高丽小国王族领略大明礼法和文化,以此感化番邦子民之心。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朱二和张大块头看得面面相觑。张大块头甚至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都能写这种文章了,干嘛还考九章堂?你留在国子监日后去考进士不好吗?”
纪九顿时哂然一笑:“写得出这种文章就想考进士?做梦呢!我十岁出头就开始写这种悔罪书糊弄老爹和其他长辈,可你让我写那种格式鲜明的八股时文,我却一窍不通。再说了,我爹当年也算是有名的才子,会试第九,殿试第七,最后怎么样?”
“这都察院老大的位子,就是爬不上去!他上头那两位,文章比他写得好,家世背景比他更深,同乡同年比他更得力,做事做人也比他强。再说我家中兄长堂兄表兄之类的,一个比一个会读书,所以我早就看透了,就我这资质,除非遇到贵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到这里,纪九就闭上了嘴。而朱二和张大块头,那当然全都知道纪九接下来想说的话是什么。本来得过且过的纪九公子,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却还异常炙手可热的张寿,那自然是二话不说就靠了过去,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们其实也差不多,因此当然不会嘲笑什么,当下甚至再次夸赞了一番纪九这文笔,随即就一人一边在这请罪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不但如此,朱二甚至又一遍一遍在那读着,以至于张大块头忍不住有些狐疑。
“朱二哥,你还念什么?嫌弃纪九这请罪书写得不好?”
“就是因为纪九写得好,我才要背下来,否则万一回头被人问起请罪书,却连上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背不出来,那岂不是糟糕透顶?”朱二见张大块头一副完全没想到似的蠢样,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今天礼部主客司没能抓到我们的现行,说不定会告到我们家里去。”
“你们想想,就算回去之后被人兴师问罪上门,我们告诉家里老爹,这是奉旨行事,可难道还让人去和皇上对质?以我爹那性格,哪怕知道这是真的,说不定也先捶我一顿,到时候,背几句纪九这文章,然后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说不定还能躲过一劫。”
张大块头这一次终于真正震惊了。朱二好歹还是嫡子来着,求生欲竟然这么强吗?赵国公朱泾这难道是比自家老爹襄阳伯张琼更暴烈的性格?
想想之前作弊事件时挨的那顿打,要不是张寿来了逃过一劫,自己说不定要被打死,又或者打一个半死,他赶紧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二话不说加入了朱二那背稿子的行列!
然而,如果说朱二资质不好,读书不成练武也不成,张大块头却还有几分蛮力的优点,但人这读书的脑子比朱二还要更差几分。于是,一旁的纪九就只见两人在那磕磕绊绊地背,朱二倒是好容易记了个七七八八,张大块头却背了老半天都前背后忘记,简直惨不忍睹。
实在看不下去的他干脆拿过一张纸,三两下照抄了一份,随即吹干后一把塞给了张大块头,虎着脸说:“好了,别浪费时间,带回去慢慢背。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我这就想办法把东西递上去,好歹过了明路,省得回头外头疯传三英闯会同,咱们的请罪书却不见影子!”
朱二对纪九这决定倒是很支持,至于张大块头,人慌忙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小心翼翼折成豆腐干揣在怀里,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然而,在走出这小茶馆时,朱二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一把拽住了纪九:“这东西你直接送去通政司?咱们虽说是官宦子弟,但上书直奏好像还不够格吧?”
纪九斜睨了一眼朱二,心想你现在才知道不够格?就你之前在那个高丽者山君面前夸夸其谈说要带人入宫请罪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能管一管你那张嘴?
你又不是你大哥还有朱莹,哪有本事这么往宫里闯?而且还带着一个高丽王族!
他没好气地呵呵一笑,随即才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忘了,我这个月正好侍读慈庆宫。”
此话一出,朱二一时羡慕嫉妒恨,毕竟,他就算在半山堂估计也考不上。而张大块头则是黑了个脸。他这次半山堂的月考又差了一名,于是再次落选慈庆宫侍读,就为这事,如果不是襄阳伯张琼正因为朱莹张罗的那什么西北发展基金在忙活,说不定又要捶他一顿!
而纪九一句话刺激了两个人,却也知道适可而止,接下来也不再多言,和两人分道扬镳之后就立刻赶往宫中,顺顺当当进了慈庆宫。当然,这时候三皇子早就不在那儿了,但并不妨碍还有打扫慈庆宫书斋责任的他,将那一份请罪书压在了太子往日读书听讲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