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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通的女儿王芸儿却不畏李通的威吓,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趁士卒们不备,钻过人墙冲到孟博昌马前,冲着端坐马上的孟博昌大喊道:“只要你能饶恕父亲,我愿三世为奴报答你的恩情。”孟博昌冷着脸没有答话。士卒们用枪杆一拨,王芸儿顿时扑倒在泥水里。阵前冲撞主帅,罪无可恕。中军护卫踩住她的背,举刀便要刺下。
杨昊忙喝了声“住手!”翻身下马护住了他,中军护卫悻悻而退。王芸儿抬起头,双眸中射出坚毅不屈的目光。她一把甩开杨昊伸去拉她的手。咬着嘴唇盯着孟博昌,胸口起起伏伏了一阵后,双膝跪地叩起头来。
杨昊叹息一声,茫然无措地退了回来。孟博昌斜眼看着他,嘿然冷笑:“你又看上她啦?”
杨昊看了眼叩头不止的王芸儿,心里竟是一阵难过,于是说道:“一刀杀了王仁通倒是容易,但这矿只怕从此就废了。不妨先留着他的性命再做计较。”孟博昌冷哼一声道:“好,我就把人交给你处置。”拨马正要走,又回头警告:“她长的倒是有几分像吕芮啊。你可别错把他当吕本中给放了。”
孟博昌攻打梅山煤矿的用意有两个。一是征兵,丰州之战天德右军损失惨重,与左军交战中阵亡近八百,孟楚猝死后又叛逃了一部分。别思过纠集余部攻城时,右军加上巡城营和刺史府卫队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这三千人中又被韩遂分走一半,到曾重阳离城迁往丰安时,孟博昌的手里只剩下不足千人。曾重阳走后,孟博昌自任天德军节度副使,发榜招募军卒,三天之间只招募了五十八人。
没有办法,孟博昌只得连夜撤离丰州城,在退往永丰城的途中,他听说梅山煤矿有三千名矿工,九成以上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苦力。煤矿工作极其繁重,生活条件又极其恶劣,能在这生存下来的人,性格坚毅又吃苦耐劳。若救他们脱离苦海,他们必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手上有兵权,自己这个节度副使才能做的踏实。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要供养一支数千人的大军没有充足的粮饷,自然万万不行的。丰州变乱时城中粮库被别思过一把火烧为灰烬,银库虽然落在自己手里,但库银早被人转移一空。
孟博昌突然面临着无粮无饷的窘境,与其到永丰讨人残羹冷炙,哪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攻下一座煤矿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孟博昌也知道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煤矿之所以能兴旺发达,与永丰各级官吏的包庇纵容不无关系,利益所系,生死存亡。攻打梅山煤矿就意味着和永州官僚集团的彻底决裂。但孟博昌没有退缩,他要大刀阔斧地干下去——刀把子在自己手里,还怕他们翻了天?!
受尽了欺凌压榨,过够了牛马般生活的矿工们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想扔掉手中的镐头,但他们中绝大部分人也不想拿起刀枪吃粮当兵。孟博昌火了干脆下令所有矿工必须参军,否则谁也不准离开梅山。
……
这是一个矿工居住的地窖子,七尺见方的地窖里垒着四个土台子,挤着八个矿工,入口处放着一个盛屎尿的破瓦罐。王仁通初一进来时差点被那股骚臭味给熏晕过去。地窖又黑又湿,冷如冰窟。整整三天三夜,除了两餐饭,没有人跟他说上一句话。
吃惯了高薪聘请的京中御厨做的菜,王仁通对这种黑乎乎黏答答的面糊糊实在是无法下咽。前两天他一口东西也没吃,到了第三天,他发现这种面糊糊突然变成了天下少有的美味。肚子里有了食,王仁通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虽然身为阶下囚,但他不能就这么认输,自己手中还有牌,唯有抗争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第四天一大早,地窖的门开了。王仁通此刻正躺在一堆生满虱子的烂被絮中。听到响声,他急忙跳起身来,整好衣裳垂手站立。
来者是杨昊,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侍从在土台子上放了个皮垫子,杨昊坐下后,示意王仁通也坐下来说话。王仁通道了声谢,但仍垂首站着。
“矿上九成九的矿工都是被拐卖来的,凭此一条,你王老板需要死四千六百次。”杨昊说话时的语气很平淡,脸上还带着笑。王仁通点了一下头,他没有否认。
“我们在后山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千三百具尸骨,这些人的死,你王老板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杨昊说到这已经是面罩寒霜。
地窖里冷如冰窟,但王仁通的额头上却渗出了虚汗:杨昊的数据十分精确,显然这三天他没有白忙。
“王某罪该万死。”王仁通擦了擦汗,抬起头,露出了祈求的目光,“请大人赏条活路。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王仁通甘愿献出全部身家。”
杨昊没有说话,他看了眼土台上那堆烂糟糟的棉絮,于是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走到门前,他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徐徐说道:“我听说你给矿工们的工钱并不算少,每人每月三两五钱,每做满一年还要上调两钱。要是一个人踏踏实实干上两年,也能攒上百十两银子,回家置办几亩地或者做点小生意。”
王仁通惊讶地张着嘴,他弄不清杨昊说着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字斟句酌地说道:“王某并非吝啬之人,他们若是攒够了钱,是可以为自己赎身的……”
“是啊,这个我也听说了。可是梅山矿开办七年来却没有一个矿工为自己过赎身。王老板你能告诉我这是为甚么吗?”
“也许,也许是矿上的乐子太多了,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他们耐不住诱惑,以至于……”王仁通磕磕巴巴地说到这,突然发现杨昊正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自己,一时间心慌意乱,垂头不语。
“以至于个个都耗尽积蓄,终身不能为自己赎身是不是?”
王仁通迟疑了一下,嗫嚅道:“王某有罪,任凭大人处置。”
“王老板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吗?比方说那些被拐卖的矿工都是下面的人瞒着你从鬼帮那买来的,你本人完全被蒙在鼓里。你在矿上设立了酒肆、澡堂、赌场和妓院,虽然一只烧鸡你卖一两银子,可毕竟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谁也没强迫谁。为了超度那些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你甚至还出资在后山修了座小庙,养了两个和尚为他们念经超度。你王老板要是这么说我又岂能定的了你的罪?”
王仁通冷哼了一声,垂着眼帘说道:“王某说了,大人信吗。”
“你说的合情合理,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哦……”王仁通睁眼抬头,朝杨昊鞠了一躬,“请大人吩咐。”
“王先生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杨昊微微顿了一下,“第一,交出股东名册。第二,焚毁被拐人口的卖身契,还他们自由。第三,帮我们擒拿鬼帮首领。第四,拿出五十万两白银犒军。第五,允许矿工结帮自治。第六,抚恤伤残矿工,有愿意回乡的给足盘缠。”
王仁通答道:“五十万两银子我拿不出来。我拿十万两犒军,再敬大人十万两。”
“你拿二十万两出来犒军,余下的三十万两就当是我们入股的股本。”
“那从今日起大人就是梅山煤矿的大股东啦。”王仁通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又问道,“大人今日所言,王某如何能相信呢?毕竟刀把子在大人手里,您可以随时翻脸不认账。”
“我们可以跟你签订一份契约,你也可以将契约公之于众。为人处世以信为本,我们想在永丰立足,自然就要取信于人。”
“如此,王某愿效犬马之劳。”
……
孟博昌对杨昊与王仁通达成的这份契约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将这份厚达二十页纸的文契重重地摔在地上,用嘲弄的口气问杨昊:“你是闲着没事?还是让他女儿给迷上了?就这样轻轻地放过了他?”
杨昊弯腰捡起文契,派去尘土,重新又递到了孟博昌面前。杨昊本意准备由刺史府出面跟王仁通订立这份契约,但王仁通不肯,他坚持只跟杨昊和孟博昌订约,二人必须在契约上签名画押才算有效。
“我查过了,梅山煤矿价值八十万两,王仁通手上有现银三十万。杀了王仁通,我们所得不过是三十万两白银和一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手的煤矿。”
孟博昌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真是笑话!脱不了手,我自己办就不行吗?他王仁通能挖得出煤,偏我只能挖出石头来?”
“我的好大哥!煤,你是能挖的出来,可挖出的煤你卖给谁呢?王仁通摸爬滚打二十年积攒下的人脉,咱们却两眼一抹黑。河东、关内的官办煤窑出的煤每百斤十文钱,可王仁通的煤却可卖到百斤三十文,相差三倍!没了他您能办到吗?”
孟博昌气哼哼地说道:“那就饶他不死,聘他做个管事,每年给他几千两银子也就是了,何苦让他做煤矿的二股东?你还不承认看上他女儿啦。”
“逐利是商人的天性,给他一点甜头,让他把矿管好对我们更是有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孟博昌狠瞪了他一眼,杨昊忙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陪着笑脸道,“至于说为何要给他那么多的股份。毕竟这矿是他办起来的,草创之时,他变卖祖产,借了一屁股高利贷,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此外据我所知,天德军还有几座这样的煤矿和铁矿,善待王仁通,也可以稳住他们嘛,免得人去山空。”
孟博昌听完这话,嗤地一声冷笑:“你倒是长心眼了。”
杨昊趁机又进言道:“如今咱们兵少,一年几万两银子省省也够用了,将来人多了,那……”孟博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细水长流,不杀鸡取卵嘛。看来让你统军真是埋没了你的才学,我看还是荐举你去做永丰刺史吧。”
杨昊笑道:“大唐数百州府怕还没有十六岁的刺史吧?”
孟博昌道:“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行了,我这还有付判官的印信,让你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也算给足了你面子吧。”
“还有一事请副使大人明示。”
“说!”
“王仁通愿意增加两成工钱招募矿工,此外他承诺重修工棚,改善伙食。以我之见新兵愿意回去当矿工的悉听尊便。唉,你听我说完。咱们在矿工中创设工帮,由我们的人领头,一为自治,二为练兵,一挨用兵可招手即来。这样寓兵于民,又可以省去许多军饷用度。”
孟博昌冷哼了一声,没说话,竟是默认了。
“另外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晴儿说住在北营里买菜不方便,她想搬出去住。”
“哦,那你是怎么想的?”孟博昌倒来了兴致。
“我想就依了她,吕本中那所宅子应该你住才是。”
“由得你,你最好在刺史府旁边找个院子,今后他们去见你这位判官大人也方便些。”
二人对视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