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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现代人能在冬季从大棚中留住黄瓜和西红柿,绝对在冬季留不住自然天成的蒹葭和白露的味道一样,有些事情,有些人,有些风景和有些悲戚或惊喜,只能留下来让某个人刻骨,只能留下来让某个人铭心,一如凡人墓碑上的志铭,有一天模糊或破损了,也只有某个人才能温暖出或伤心出它的痕迹一样。麻木是一种必然,追索有人称之为愚蠢,回忆更无非是一种亵渎或浪费。在开始和结束之间,你能体味到什么?在今生和来世的两岸,你想拿什么摆渡?在一切曾经沧海的雪域或高原,你觉得什么才有可能成为一幅堪称经典或标志性图腾的永恒的挂图?
的确都已经淡忘她了,因为只是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才不时地与她在墨香淡去的书卷里邂逅;的确都已经习惯她在与许多人现代人无关的宋代守着窗儿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了,只是因为需要雪地静默才没有把她丢在梧桐更兼细雨的一千年以前的风里。这个多雪的冬季,在好多年没有了摆渡人更没有了浅草乱花的渭北川道,似乎有几丝悲寂袭人的冷香,忽而从章丘荡来,忽而从金华倏去。那支花似乎只能远嗅,她就是宋朝妇女杂志封面的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是少露文才跟随担任礼部员外郎的父亲生活于优雅繁华的京都的李清照。那时的她率真任性,特立独行,聪慧颖悟;那时的她无忧无虑,才高学博,同代鲜伦;那时的她天真无邪,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她可以可人地“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可以从容地“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她可以自在地“香脸半开娇旖旎,共赏金尊沉绿蚁”;她甚至还可以放肆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时的她虽然没有mp3、没有互联网、移动电话和肯德基,但少女时代的那种温馨,那种自由和那种幸福快乐,如春花般灿烂,如秋月般爽朗。
“薄雾浓云愁水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汴京成婚后不到两年便陷入情愁家忧历经了政治风云变幻之后的李清照。李清照十八岁出嫁,出嫁第二年父亲被列入元祐党籍,刻石端礼门,锒铛入狱,出狱后不得不携眷回原籍明水闲居,同时她父亲元祐党人的罪名也株连到李清照身上,昏庸的宋徽宗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偌大的汴京,已经没有了李清照的立锥之地,李清照不得不只身离京回到原籍,去投奔先行被遣归的家人,与新婚不到两年的丈夫泪眼涟涟两地分居,那时李清照才二十一岁,她只能“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她只能“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她只能“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孰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李清照与丈夫分居还不到两年,她的担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公公赵挺之因与蔡京争权,被罢右仆射后五日病卒,同时赵家被蔡京诬陷,家属、亲戚在京者均被捕入狱,虽因无确凿证据,只坐了五个月牢即获释,但赵挺之赠官却被追夺,其子的荫封之官亦因而丢失,赵家亦难以继续留居京师,李清照只好随赵氏一家回到赵家在青州的私第,开始了屏居乡里的生活。
随夫赵明诚屏居青州的第二年,二十五岁的李清照,命其室曰“归来堂”自号“易安居士”“归来堂”取义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一句中,李清照取其中“易安”二字自号“易安居士”青州古城是古齐国的腹心地区,是古老的文物之邦,李清照虽然失掉了昔日京师丞相府中的优裕生活,然而却能够与丈夫赵明诚出双入对,得到了居于乡里平静安宁的无限乐趣。他们相互支持,研文治学,节衣缩食,搜求金石古籍,度过了一段平生少有的和美日月。这种和美的日子持续了十年,之后,虽因丈夫官职变动,她跟随丈夫奔波莱州、缁州,时有分离相思之苦,但也算生活得安定平和。正可谓“座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虽时有“小楼寒,也常幕帘低垂,恨潇湘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但不妨“元宵佳节,融和天气,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也时有“中州盛日,闺门多暇,帘儿低下,听人笑语。”
然而,世事翻覆莫测,造化弄人。“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艨舟,载不动、许多愁。”这是靖康之耻、北宋朝廷崩溃之后,仓皇南逃、颠沛流离,投亲无门、所有图书文物大部散失,再嫁匪人、离异系狱,无家可归、国破家亡过着愁苦的嫠妇生活的李清照。这时的她,那有什么情愁,只剩下家仇和国忧。她只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只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她只有“谁怜憔悴更雕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她只有“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她只有“夜来沈醉卸妆迟,梦断不成归。”她只有“肠断与谁同倚,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她只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先流泪!
从山东章丘出发,与济南历城人辛弃疾并称“济南二安”少露文才,汴京成婚,屏居青州,从守莱淄,漂泊江南后,怀着对死去亲人的绵绵思念和对故土难归的无限失望,在极度孤苦凄凉中在浙江金华悄然辞世的李清照,在她人生的第七十二个年头,把从她那双由清澈而浊枯的双眼流出的清泪,拧成了一根从宋代就点亮着的孤灯的灯芯,在亚洲东部一个叫中国的地方幽幽泛光了一千多年。这孤灯的点点微光,似乎一直在寻觅着属于一个姑娘的爱情,寻觅着属于一个生命的价值,寻觅着属于一个朝代的前途和国运。
李清照曾被后人称为李三瘦。这三瘦的起因,实在是因为她当时所写的词句,第一瘦:“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第二瘦:“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第三瘦:“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李清照的晚年和杜甫、李白,以及同时代的辛弃疾是非常类似的,都是困于酒,病于酒,身负国仇家恨无处诉,郁郁寡居无人问,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都成了千古难解之谜,其实这不是一次次历史的偶然巧合,这或许正是许多没有寄卖自己灵魂的文人最终可悲的宿命归途。据说李清照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名字被用来做月亮上环形山名字的女性,这位一生愁绪万千咀嚼着自己的凄凉、两次婚姻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的可怜的奇女子,在她魂散异乡千余年之后,还要在那寒冷漆黑的广寒宫继续那她自己曾经用诗歌拒绝了一辈子的孤寂和无助,真不知道这是这个民族对这个凋零了千年的女子的一种褒奖,还是一种贬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