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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列车已远去,我的旅行不再继续。窗外风景再美丽,它只属于记忆。
当蝴蝶在凝重的空气里流溢着它的色彩蹁跹而至时,那个遥远却又炙手可热的记忆便会由它翩然扇动的两翅载入1998年的如月。小妹蝶涯的身子那时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瘦削的小脸蛋早已被白血病一层层残忍地剥噬掉那曾如夏花般绚烂的晕彩。樱释落寞地挪动破碎的步子走进破败的小院,经过一道阴暗的门廊,迎面袭来一波波柔丽的阳光,还有浓郁的花香。他正诧异着,三两只蝶儿从他面前悠悠逛过。
“哥,你回来啦。”
“蝶涯,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樱释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窗口,大树枝条上系垂下九条细长的红线,每条线上串着九只雪白小巧的千纸鹤,且在鹤翅间镶着淡黄色的小花。几只蝴蝶或纠缠着花,或依停着花,随风飘舞。在这暖暖的阳光下,生命的色彩在悄悄流逝。细长红线,九条。小巧雪鹤,九只。但能如愿长长九(久)九(久)吗?命运,一张上苍早录好的唱片,还是一只在风中逐舞的纸鹤?樱释无法得到明确的答案。坐在狭窄井然的小院里,小妹贪婪地捕捉着身边的一切,哪怕是匆匆掠过长空的翠羽小鸟、懒懒睡在花心的白胖小虫,甚或蕉叶上一滴剔透的晶莹水珠。
“哥,你听,风儿在唱歌,轻轻的,慢慢的。”
“是的,风儿在唱歌。”樱释不忍看见她亮晶晶的眸子变得黯然“这些花儿真香。”
“那当然啦!邻家小胖哥翻墙进公园给我摘的。他说,那公园里面的百步长廊好美好美,到处都是花呀、草呀、树呀。还有小白兔啦。”蝶涯自豪地说,顿了一顿,怯怯地盯着地面“哥,等我病好了,你能带我去吗?”
“去,去,我们去。”樱释咽声说。
“啪”
枝条折断的一声脆响。
蝶儿受了这一惊,穿过纷撒飘落的千纸鹤,投向院外。小妹“啊啊”惊呼着,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连着椅子一起栽翻在地。
“蝶涯。”樱释心疼地将小妹揽入怀中。
“走了,哥,蝶儿走了,它们全都不理我了!”
小妹眼里噙满泪水,委屈地伸手指着越飞越远的蝶群。
“它们会回来的!明天会来,后天也会来永永远远。”
“真的吗,哥?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流舒姐姐,还有爹爹、娘亲。他们说,明天就接我去一个没有疼痛、没有饥饿的地方。哥,你也一块儿去吧。”
“听着,蝶涯,咱们不去那儿。你懂吗?那里,没有小胖哥,没有钉子老师,你会孤独的。”
小妹仰脸看着樱释,一字一句地说:“哥,蝶涯听话,蝶涯不去了。”
“答应哥,你不会离开哥,永远也不。”樱释紧紧搂着小妹不敢放手,怕在松手的那一瞬,小妹就会被面目可憎的死神从身边偷走。他心里一阵阵绞痛。
“那我明天可以去上学吗?”
“可以。哥明天送你去。”樱释咽声道。
蝶涯,静静地坐在狭窄阴暗的教室里,两只瘦骨棱棱的小手托着尖削的下巴,任风儿挽着暖暖的花香牵走她的思绪。窗外,池塘边的大柳树,把一头飘逸的长发洒满绿意盎然的湖面,一阵熏风吹来,呵起一圈圈愈荡愈远的涟漪。
蝶涯的心也随着那飘飞若雪的柳絮开始起舞。白血病?我才不怕啦!血可以是红色的,那么它是白色的,蓝色的,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她想。“哥,假如我的血像牛奶一样,那该多好啊,我就可以让你天天喝上牛奶了。”她也曾经如此傻傻地告诉樱释。樱释听了,心疼得快要死掉。多傻的哥哥呀!想到这里,蝶涯嘴角浮上一丝甜甜的笑容。
“蝶涯。”一声厉喝。
“有。”
蝶涯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快速起身而立,一张小脸变得如纸般煞白。她恐怯地以眼角的余光去偷瞥向钉子老师,哪知一下撞上了老师充满杀气的眼神,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连忙低了头,喃喃地说:“老师,我”
“蝶涯,你说,血为什么是红色的?”
“红红色血也可以是白色的呀。”蝶涯充满自信地说,话音甫落,教室里便爆发出如雷般的笑声,震得屋顶上的旧茅草簌簌直响。
“血真的可以是白色的啦。”蝶涯生气地向他们嚷道,但换来的只不过是更强烈的笑声。钉子老师阴沉着脸,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蝶涯委屈地说:“老师,血,可以是白色的。”
“哼,死不悔改。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懂得该怎么上课的。”钉子老师恼了,掏出上衣袋里的派克牌钢笔,重重地在蝶涯的脸颊上写下“坏孩子”三个字。蝶涯眼里噙满泪水,几乎被刺鼻的墨水味熏得晕厥过去。钉子老师吼道:“蝶涯,面向后排,面向板报,面向同学们。”蝶涯紧紧咬着薄薄的下唇,缓缓转身,坚定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三个钢笔字早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
蓦地,一个低低的、怯怯的、微弱的声音突破学生们笑的海洋:
“蝶涯并没有什么大错呀。”
教室里陡然一下鸦雀无声,几个脆弱的女生更是伏在桌上低声而泣。钉子老师喝道:“蝶涯,站到门外去。”蝶涯腰挺的像广场上的国旗旗杆一般直,迎向外面的灿烂青光,背后抛下的是过去的那些灰色记忆。蝶涯面前,几只翠羽小鸟在葱葱林木间窜来窜去,不停地欢声歌唱;花儿静悄悄地打开羞涩的苞蕾,绽放出一张张美丽的笑脸,浓浓的香气亦随之弥散在阳光里。
“鸟儿,鸟儿,你听我说,血真的可以是白色的,但老师不信我,同学们也不信我,你信我吗?”
“花儿,花儿,我知道,你的血就是白色的,你可要为我作证呀。”
“小草,小草,”
看着,听着,嗅着,说着,蝶涯终于又在阳光里拾回刚才掉落的心情。是呀,她说,你看,这些花儿、鸟儿、大树、小草,这些春天的宠儿,在暖暖的和风里,伴随着,呵护着,宠爱着你,你还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夜里,小妹再也没有醒过来。
望着天空划下的一线流星,樱释默默许下心愿:蝶涯,在没有疼痛、没有饥饿的天国里,幸福起舞吧。
自那以后,小院里的蝴蝶便绝迹了。
沧月的心,一如窗外的霏霏细雨,像纱,像云,又像雾。她不记得曾于何时何地从一本书上看过这么一段令她心疼不已的话,为雨后一汪清水驻足的人,为风中落花飘零而伤心的人,趁早去看雾岚的人,趁黄昏赏飞霞的人,这样的人有诗情,而有诗情的女子一般很悲剧,因为她太向往美好的东西。
沧月是个多情善感的雨季少女。
她喜欢在飘飘洒洒的细雨里,撑一柄古色古香的油纸伞,轻轻地,缓缓地,沿着河畔班驳的青石板街飘移,看那雨点欢快地打着滚跌下伞面,坠入河中,尔后在清波荡漾的水面上露出一个个可爱的小酒窝。有诗情的沧月会很悲剧吗?
沧月茫茫然地看着窗外,一排排古朴雄厚的明清建筑挟着雨的气息迎面扑来,这气息如此相识,像从泛舟西湖时的一个迷梦里扑出的白堤啼莺,又像是徜徉圣水河畔后所牵挂的泰姬陵上的一抹云翳,忽远忽近。
“我灵魂的栖息地可是在这里吗?”
夜垂下帘子,远远近近镶着几许灯火。
樱释坐在虹桥下,随手拾起几颗小石子一一向水面掷去。小石子在水面弹跳着荡向远方,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樱释伤感地注视着水纹,仿佛看着一叶叶离岸越去越远的白帆。在粼粼波纹里,水面忽飘摇出一个满眼幽怨的漂亮女郎的身影,一声长长的叹息也随之播撒在夜空里。莫非是仙女下凡,还是水精作怪?樱释悚然地想。
女郎蓦地掩面咽声说:“为什么所有的不幸全都降临在我的头上?上苍,你对我真是太刻薄了。难道我的生存只是你的一个恶作剧吗?”声音是从桥上传下。
樱释顿悟:原来她是站在桥上,水里不过是她的倒影。他盯着水面,心旌神摇。
“上苍,你是怎样的心思啊,会让最虔诚的我伤得如此彻底?”女郎眉毛翕动,噙着的泪水再也含不住,一粒粒从脸颊滑落。樱释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去接,泪珠滴在手心一闪一闪的。
“从此刻起,一切的苦楚都会成为过去。”
女郎缓缓闭上两眼,移步向前。
樱释大叫道:“不。”但还是晚了“扑通”女郎已如一颗炮弹似的坠下,炸开了月光下如洗的河面,浪花四溅。
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女郎一把推开樱释,恼怒地骂道:“猪猡,我死我的,哪里招惹你呢?”
“你连猪猡都不如。”
“你混蛋。”
“难道我说错了吗?”樱释凄伤地说“猪猡尚且偷生。而你,贪死怕生,不是连猪猡都不如吗?”
女郎无言以对,瘦削的肩头微微颤抖。樱释沉默着,就像一座黑黝黝的灯塔。女郎咽声说:“你不明白,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当然认为我是贪死怕生。可你知道吗?我高考名落孙山,四处求职碰壁,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那老板却起了歹心我丢了饭碗,怎么有脸回去面对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爹娘呢?”
“你以为你死了,就对得起你爹娘吗?”樱释厉声说“他们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岁月已摧毁了他们的刚强意志和健康体魄,还能经受住你自杀这迎头霹雳吗?你太自私了,不但要自己去死,而且还要爱你的人陪你去死。”女郎被这咄咄的语气逼得连连后退: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方熟悉的夜空沦陷在樱释的瞳孔里。他说,也许你认为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事实上,比你不幸一百倍的都大有人在。有一个瘦弱的男孩,十三岁那年死了爹娘,与妹妹相依为命,靠捡破烂、打杂活生活。有时为了一顿饭,他们甚至去偷去抢,即使被逮住暴打一晚上,咬咬牙还得去。如果不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好不容易熬到成年,幸福该来临了吧?但他最心爱的小妹却在这时离他而去。
“你说,他是不是比你还可怜?”樱释不能自控,几乎是暴怒地吼道“你说,说呀。”
“是,是,”
“那个人就是我——还活生生站在你的面前,并没有去死。”樱释逼视着女郎“你要明白,你还没有自杀的资格。”
女郎躲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说:“我错了。谢谢你。”
“人在这世上只能走一遭,好好珍惜它吧!”迈着沉重的步子,揣着一颗感伤的心,樱释转身向来路走去。
“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樱释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只是偶然相交的两条直线,一旦相交后,就会越去越远。又何必知道彼此的姓名啦。”
“我叫沧月,住在希望街520号。一定记得来找我。”女郎在身后大喊道。
樱释心里涌上一种又甜又涩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答了一句:“好啊。”
“那我一定在家恭侯大驾。你一天不来,我一天不离开。”沧月甜蜜地执拗。樱释微微一笑,心里洒满了温暖的阳光。
启明星正在前方的天幕上为迷途的人们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