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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欲走还留,于是春未暖、花未开,倒是枝头几只鸟儿啼叫,显得生气惬意。
院中小亭,一方石桌,两名男子对坐下棋。
左方之人是书生打扮,面貌斯文;右方之人身着靛蓝长衫,佩带未系,乌黑长发扎得随性。蓝衣人身后,一名护卫立身随侍在侧,其人高大壮硕,是魁梧身形。
“大人,该您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他是听过的。然立身的护卫自认武夫一名,懂武不懂棋,只知日日这么观棋,从日出到日落,他家大人动动尊手下几颗子实在屈指可数,一盘棋下上三个月还未见输赢,再这么下去,他就快生菇了。
可惜护卫人微言轻,他家大人仿若无耳,于是两眼投向了与大人同座的书生。
“大人,该您了。”书生轻轻重复着护卫的话。棋逢敌手,他本不喜催促,可再这么一日三着棋,余下工夫全拿来一同发傻下去,莫说那护卫没了耐性,他也早晚石化,成了这穷乡僻县供人瞻仰的第一座望棋石。
石桌另一头,手执白子的蓝衣男子较他二人年岁稍长,听着那催促,他单手倚面,并未回话,低垂的眼睫掩去眸色。那是一张清磊面容,肤色白净一如遍地未融尽的雪;他眼眉若画,相较于书生,男子少了分斯文书卷气,多了分漫不经心。
然而他并非发懒,也非入定,更不是在吊人胃口,只是——闲哪。
这偏乡偏得很,天高皇帝远的,冬日雪里吟诗写字抚抚琴,春夏秋来赏花玩鸟上青楼,还有啥事可做?一盘棋下完,誊了棋谱,不又是继续再下,急什么?
他与书生天天对弈,起先下得快,输了,他当是自己思考不周全;后来越下越慢,总想着该细思对策,综观全局后再落子怎知仍是输。
他输了几回了?
怎么他就赢不了呢?
唉。
罢了罢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介怀输赢又有何用。这么想着,手中动了动,长指夹着一颗白子,就要往那想了半日的绝佳之处送去。
书生与那护卫见状,面露喜色掩不住,眼巴巴地瞅着今日的第三颗棋就要落下;今日不用生菇了、今日不用石化了,怎能不高兴?
偏偏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高呼,打断了两人美梦。
“江大人、江大人!”
就差那么点!就差那么点!护卫一个泄气,伏在了石桌旁,哭丧着脸,眼角瞥见一旁的书生斯文脸上迸出杀气。
信局小仆穿过拱门后停了停,他口里高声唤着的不是旁人,便是日日在府中下棋、这福平县的闲人县令江兰舟大人了。
远远望见三人,小仆急急奔来,在小亭外跪低回禀着话道:“信送到了,还请江大人过目。”原先夸口自个儿脚程快,本该昨日便回来,怎知路上一场大雨耽搁了,眼下自是有些慌乱。
“拿来。”江兰舟平声说着,语气中并无责怪。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碗中,拎起了一旁冷到透心凉的茶,不以为意地啜了口。
原先窝在石桌后瞪人的护卫直起身,领命出了小亭,一把抽过小仆垂面高举的信件与方便出入县城和府里的令牌,回身交到了大人手上。
“可是陶爷亲自回的?”江兰舟头也不抬地问道,随手解了油封。信纸才抽了一半,一阵幽香传来,似是松香他眉心一蹙,将信摊开。
“是。江大人。”缩缩脖子,不敢瞧亭中那两道莫名的杀人目光,小仆抱拳应道:“小的按江大人嘱咐,务必亲身送信,请陶爷读了便回信,再亲身收了,快马回到福平。”
“嗯,来回日江府,一路辛苦。”江兰舟细细读起那散着香味纸张,一会,才道:“打赏。”
书生斯文脸上没有好脸色,闻言从腰间掏出几锭钱银,便挥退了信局小仆。见那小仆领了钱银,欢喜离去,他觑着大人将信收妥,才问道:“大人什么时候派人送信,还是唤了民间信局的小仆,而非府里衙役送去了远在临海宁州的日江,怎么我等都不知?”平日府里闲得慌,衙役仆僮又少,若是派了府衙中人前去,他们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有这回事。大人这等绕圈子,莫不是有什么有趣的事要发生了?
江兰舟看了那斯文脸上愈发邪佞的笑容一眼,眯眼反问:“有听过哪个县令得向师爷事事交代详细的?”
丝毫不觉自己以下犯上,书生嘿嘿两声,道:“大人自是无须向在下交代,可若是有乐子,又怎能独享呢?是吧?”他瞥了眼一旁的护卫。
“是呀,大人。”打蛇随棍上,护卫也学着嘿嘿两声,邪笑搭腔道:“我等随大人到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蹲了三年有余了,乡下不比京中,这属下自然明白,可此处也真是无聊透顶了哪。若大人有啥乐子,就别逗我等了吧。”憋了多年的话一吐为快,顺畅几分。
不过是上青楼那日路上经过信局,一时冒起的念头给老友写封信罢了,有必要弄得像是令人晕头转向的悬案,忽得一证物而露出曙光那般兴奋吗?两人双眼精光乍现,江兰舟失笑,故意道:“也亏得你二人还有寻乐心思,可是忘了仍有案未结?”
一句问话,让两人静了静。
大约一个月前,有县民无意间在县城外的杂草堆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随即到县衙击鼓;大人问了详由,便命人给抬了回来,当日传了几人来问话,录了案帐;接着接着就这么搁下了。
这一搁,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大人真有脸指责我等?”书生语气极轻,望着远处枝头鸟儿的眼似是不经意飘向下了许久的那盘棋。天边见白便来到亭中思索路数,入夜时常秉烛研读棋谱,大人心思放哪,旁人又怎会不知?
“就是。”护卫嘴里咕哝了声,声音不大,却足够三人听见。
张了张口,江兰舟万分无辜地眨眨眼,辩道:“这福平县小,月供又少,养不起仵作,你等是知道的。平和小县出此命案,按律例得要仵作相验,可仵作得上临县去传哪过去一月来,我差人到山城县几回了,你等可以算算。”就说他平时未与其他官员交好吧,就连借个仵作回衙验尸都会被刁难,真是无奈。他三日遣人去临县一回,总有一日能借到的,等待的时候,不下下棋消磨排遣一番,还能怎地?
只不过,再这么下去,怕是那具尸首等成了白骨,也仍含冤江兰舟有些悻悻然地,循声望向了枝头鸟儿。
世上含冤之人是不少的,小小豆丁偏乡小辟能过问几多?能否沉冤得雪,向来该问天。
他忧心的是几日前天已见暖,雪也将融,再过些时日,必然开始发臭的呀
书生望着他沉默的侧脸,挑挑眉,好心提醒道:“大人,您也能亲验呀。”
“就是。”护卫自知口才不好,可就此事来说,他与书生同一阵线,附和便是。
眼前两人连成一气,实属难得,难得难得。对于书生所言不置可否,江兰舟噙着笑,执起杯又啜了口冷茶,撇过头将棋碗捞过时道:“下完这盘棋,今儿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出发,你等随我到日江走一趟”
语未竟,书生与护卫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起身作揖,退退退,在被大人叫住之前退出亭中,一溜烟地回房打点行囊去了。
好香。
放眼看去,新搭起的木架铺了手染绣花布,上头压着几方扁木盘,盘中摆着十支一捆的短香。狭长的店铺不大,这头是花香,那头是果香,再过数月,大哥花了整个冬天研究的草香、松香或许也能摆上了。
可,真的好香哪。
此时正值午后三刻,艳阳高照,却照不进店铺深处。
深处一方小台后,一抹人影皱着鼻头枕着交迭在案上的双手,阖了阖眼,明目张胆地偷懒。从此方向,尚能见到这全日江南北杂货最齐全的红虎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那万分无趣的眼眯了眯,就快要睡去。
“知行!”后门被猛地拉开,大步跨入的男子见状,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虫后颈,疼得她低呼一声。“你这小丫头,可别真打起盹来啦!”
“三哥”低鸣了声,陶知行抚着痛处,回过头,可不是那爱闹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责怪地摇摇头,推开了小窗,透透风也透透光。
暖阳由窗边透进,照亮那张蜜色小脸蛋;深刻的眼眉与陶三有几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该有的柔媚娇羞,多了分陶家男儿特有的正气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丝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着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摇头叹气,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头行来,听见几个姑娘家谈论陶氏新开的香行有位英俊小扮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帮着大哥料理亲戚出路、给两头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于此上工,该是你顾着铺子,还真要以为我家九妹给人调了包哪。”
打了个呵欠,陶知行低头瞧着自己一身打扮,未觉不妥。家中男眷做着劳动工作时不都穿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脏。她又打了个呵欠,才应:“今晨帮着捆香搬货,爬上爬下的,这身打扮方便些。”
“货?”陶三闻言一愣。“送去宁安那批?”
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炉炭,准备煮杯茶水给这成日忙进忙出、嘴上却没一刻歇下的三哥润润喉。
“那货不是前两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问道。这笔生意可是大哥谈了好久才谈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误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长木杓舀水到壶中,又弯身取了茶罐,才缓缓回道:“昨儿夜里落了雨,伯父应当同你说过了。那时湿了当中几捆香,我与几位姑姑、嫂嫂赶紧补上便是。午前堂哥们已押货南下,定能准时交付的。”
那语气虽懒散,有气无力地,却是很能安抚人心。陶三看着她毫无所谓的侧脸,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业,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问:“知行,夜雨湿了货,是你发现的?”
“谁发现的,有何分别?”停顿良久,直到水滚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摆上了杯子,才回问。
若说她在意,这反应未免太过冷淡;要说不在意,又断不会深夜见大雨便起身护香了。然陶三盯着她捻起茶叶放入小壶,冲入烧滚的水,为自己添了茶,他温声说道:“我与大哥离开日江办事,今晨方回,可我听说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么?”
低垂的眼神微飘,陶知行轻咳了声,含糊回着:“看书。”
“看书?”陶三有些好笑地重复着她的话。世人或许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却从不禁止女眷读书;家里有人看着,谅小妹也没胆出门,多半如她所说,是夜里看书。
可,看的是什么书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叹着气。白日得乖乖按着大哥、三哥安排,顾着香行生意,夜里还不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吗?日操夜也操,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后,店内架上摆得精巧的香炉香粉,两人说话之时,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试香;转头她又看向收钱用的扁木盒,昨儿未点钱,眼下盒盖都要盖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颈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实在是很提不起劲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