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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南园遗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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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巫蛊一案,实无确凿证据,太子死得冤,这邴吉自然是知道的。但他身为廷尉监,食朝廷俸禄,又怎可在背后妄说天子的不是呢?

    况且这老媪实一句虚一句,也不知是疯了,满口胡诌,还是确为先知之人,有意提点?他便这么琢磨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不知不觉间,滚水已凉,那栓在亭下的马也开始嘶鸣,邴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耽搁太多时间,回朝复命恐晚,正不知该如何时,却听那老媪道:

    “罢了罢了,老妪血冤,邴大人恐有心无力,我便也不为难你。只消你带我去见一人即可,老身与他分说,他自会帮我。”

    邴吉好奇道:“是何人?何人能为你……为你……”邴吉斟酌着应如何措辞,若说“为你沉冤”,那岂不暗认了天子害人,而这老妇所言句句属实?自然是不能这样说的。

    那老妇似也注意了邴吉的窘态,却满不在意,因说:“车骑将军金日磾,这人便是老身要见的人。”

    “车骑将军?”邴吉大惊。

    妇人口中这车骑将军金日磾,原是匈奴人,乃匈奴休屠王之太子,元狩二年因骠骑将军霍去病大破匈奴,这金日磾便随父降汉。后蒙武帝拔擢,愈渐受宠,此时已官拜车骑将军。

    金日磾为人刚正不阿,最恶奸佞小人,若有曲直未辨,令他明判,倒也是个好主意。只这金日磾官高位显,又岂是一般百姓所能见到的?再者,此种朝廷栋梁,平日为朝廷分忧,诸事冗多,如何有闲暇来管百姓之区区小事呢?

    况这妇人,满口“疯话”,未见有一句是真,他邴吉若贸然叨扰车骑将军,反闹出笑话来,又如何自处?

    因犹豫不决间,那妇人又道:“邴大人心中有顾虑,老身自然知晓。若不是金日磾官高位显,老身区区一山间民妇,无法子拜见,又怎会出此下策,来拦邴大人的马?”

    邴吉凝神听着,那妇人缓了缓又说:“如今这世道,佞臣败怀朝纲,鼠辈横行,欺陛下老迈,诬太子无德,邴大人心忧庙堂,如何忍见大汉大厦倾颓?”

    邴吉叹息:“是也不能忍。”

    老媪道:“如今你只消带我见金日磾,老身自有法子回转。”

    邴吉将信将疑。那老媪见他这般,又道:“老身一向敬重邴大人,这才诚挚相托。老身既说故太子乃老身夫君,老身有法子为故太子伸冤,邴大人何不信一信老身?若老身所言有虚,左不过邴大人见罪于车骑将军——况且,老身听说车骑将军金日磾乃一代人杰,他若知邴大人之初衷,即便开罪于他,他亦不会怪的。”

    邴吉一听也觉老妇所言有几分道理,车骑将军金日磾一向明辨是非,爱忠憎佞,若知他苦心,必能谅解。况且,他邴吉亦非奸人,为大汉江山之兴隆,哪怕赔上他邴吉一条命,亦是值当的。

    这么想着,邴吉沉声说:“得您此言,托付甚重,我便送您往车骑将军府上走一遭。”

    老妇合掌道:“大汉有如此忠臣良善,乃汉室之幸。”因跪泣曰:“老身刘氏,拜大人之德!”

    皇帝坐宣室殿明堂,众老臣满当当跪了一地。自太子自戕消息传入京畿,京畿之地已乱作一锅粥,早朝列位臣工众说不止,皇帝一时气愤之下,怒喝罢朝。

    他坐明堂,玉藻之下一双眼已是昏花。手中只抚一枚玉,玉作温良。皇帝只觉这一滴一滴的凉,沁入骨,复又被他指端的温暖所盖,逐渐地融合。又温又凉。

    “摆驾——朕说了,摆驾博浪沙。”皇帝一字一吐,似每一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道,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皇帝已是老迈,袖中伸出一双枯枝一般的手,绞丝玄色章纹自腕上复起,斑斑驳驳衬得这手上老人斑更是招眼。

    他多老啦。

    皇帝咳喘起来:

    “朕老了,朕老的要入土了!你们不让朕安生!朕欲幸博浪沙,你们个个如丧考妣,朕掘你们祖坟么?!”

    这死气沉沉的殿下此刻却如一石入水,惊起波纹万丈:

    “老臣惶恐!”

    皇帝怒而拂袖:“惶恐?朕老的使不动你们了!朕快归地宫了!日薄西山,个个皆可欺,一道口谕,无人愿遵,朕这皇帝还坐甚明堂?你们此时皆可奔宣室而出,太子的大军扎在城外,太子身故,自有后继,此刻迎新君,无往不利吶!”

    皇帝此言甚重,听得“归地宫”这三字,朝臣已惊骇无以复加,又听皇帝言“迎新君,立太子”,更是闪舌,个个诚惶诚恐,面如死灰。

    因群声道:“老臣惶恐!老臣惶恐!陛下风华正盛,大汉江山稳若金汤——老臣惶恐!”

    “那便无说了,即刻——摆驾博浪沙,朕一刻也不愿等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此时说要做甚,便马上要做到。人啊,愈活,便愈往回,心智愈发像孩子。皇帝此刻便如此,因不知犯了何疯痴,沉疴愈重,愈要赶路往博浪沙去,殊不知舟车劳顿,如何能将养?

    皇帝忽缓了声,于殿上戚戚道:“朕自知天命已近,若此刻不幸博浪沙,怕此一生都不会去了。”

    皇帝老泪已将行出眼眶,哀哀戚戚,好似一寻常老人家。让人闻之落泪。

    朝廷也不管了,太子身后诸事牵扯,他皆不管了。便那么固执地,欲往博浪沙!

    此中老臣心中皆揣测,博浪沙乃始皇遇张良之地,这威威始皇,遭伏遇刺,多次皆系此一地,陛下欲幸博浪沙,是否与秦始皇之示意有关?毕竟天子灵犀相通,若陛下得蒙示,欲一窥究竟,那也便可说通。

    只是,天子年迈,若途中有何耽搁,害陛下抱憾,可如何是好?再者,天子幸临,征途遥远,牵涉甚广,秦时扶苏公子便是足可鉴人之例,况京畿有巫蛊之乱尚未平息,他们为汉臣,食汉禄,怎敢负大汉呢?

    因此,群臣固不敢遂陛下之心。

    皇帝也是可怜,满腹心事满朝竟无一人可相托付。

    这时,群臣跪列中忽有一人爬出,言:“臣有奏!”

    群臣皆相望。

    皇帝也抬起眉,欲见这异数之人是谁。

    却原来乃陛下昔日所幸之臣金日磾。

    “哦?”皇帝好奇望他:“你有何奏?”

    金日磾道:“日前臣路经甘泉宫,见甘泉宫外有一老妇,坐地而哭。臣问,汉室兴隆,百姓居宁,老妇因何而哭?那老妇道,陛下负她,她因近不得甘泉宫,故而当宫门而哭。”

    皇帝讶异非常:“朕负她?”

    “那老妇便是这么说的,她称言她乃太子之妻,陛下以玉聘之,这多少年来,却废言忘诺,将当日所允之事抛之脑后,她说……她还说、还说……”

    这金日磾故意吞吞吐吐,令皇帝急追不已。

    因问:“还说甚么?”皇帝瞪大了眼睛,登时来了精神。

    “还说,陛下负一小女子之诺,愧为人君。”

    这满朝文武闻这一句“愧为人君”,俱面露骇色,惊看金日磾。

    不想皇帝竟没动怒,只追问:“她有何凭何据说朕不兑现允她之事?”

    金日磾道:“这老妇人说,当年有玉为凭,陛下亲手交给她的。”

    皇帝登时从御座上站起,举起手中那枚玉,道:“与这玉一般的么?此玉当年乃一对,许多年前朕确然将另一枚交给了一女孩儿……”

    众皆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