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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汉捏官帽轻轻敲了敲艾小妍的脑袋:“小丫头!”
张彭祖忽然颓了声:“许伯伯,你要救我呀!我爹揍起人来手狠,我今儿回去准保三天下不来床,伯伯——”
许平君缩了缩脑袋——这小子装起可怜来忒像呀。
“咋啦,咋啦?”许广汉因见小孩子这般,不由紧张问道。
“那个,那个……”张彭祖对着指头,吞吞吐吐说不顺来,演戏演足了全套。
许平君悄悄往屋里头一探,心想这磨蹭的,里头的小伙伴吃疼呢,也不叫,估计是不好受呀。
张彭祖也觉着拖拉了太多时间,因抹了两把泪,哭诉道:“许伯伯,是我不好,我给……我给……打架么这不是,在外头……那个……然后……”
“然后咋啦?”许广汉急了。
“然后……然后我就把人胳膊给扭折了……”张彭祖说着还悄悄瞧许广汉一眼。
“哎呀,你咋不早说?小孩子打闹下手没个轻重!别的不说,人家若是哭天抹泪上你家府上闹去,那咋办?不说他们在不在理吧,这闹起来了,张将军面上总会抹不开,那不又得拿你出气么……”
许广汉说得也有理。艾小妍见他这么说,便小声嘟囔一句:“你们大人怎么都爱拿孩子出气。”
许广汉说:“丫头,你懂啥呢!那不是孩子做错了么!”
张彭祖梗着脖子,道:“那我不是没把握分寸,一不小心下狠手了不是,我也不是故意。这事儿搁我爹那儿说理,我也不怕的,他揍我时没握好分寸,‘一不小心’把我揍得皮开肉绽,那次数可多了去呢!”
“啧啧……你个孩子……”许广汉笑着摇头:“那孩子呢?你们去请呀!当赔就得赔,别让人爹娘找上门来,面上不好看。”
这三孩子便将许广汉往屋里请,许广汉掀帘子走近一看,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正坐床沿上瞅他,这少年眉目清秀,好打眼的模样。却不爱说话,见他一个陌生人进来了,只管瞅,也不理人。
“哪伤着啦?”他问。
“胳膊胳膊……就是那胳膊……”张彭祖将他往里推,似抓了个救命稻草。
刘病已额头滋着汗,唇色青白,看起来好难受的样子。
许平君往前一坐:“哎呀,你疼着吶,怎么也不叫我们呀?”说着便探手往他额上抚了抚:“忍忍啊,我爹来了,爹能治好你。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然你也不能这样。”
刘病已只觑她。他好似一个求知的少年,对这陌生环境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不言不语,只观察,再思量。
他觉这姑娘是个好心的。
艾小妍咋咋呼呼叫起来:“还不是咱们磨蹭了这许多时间!哎,怪怨彭祖的,话这么多。”
张彭祖推她:“小丫头,你话也不少呢。”
这当下,许广汉便简单查视了下,说道:“也无甚大碍,胳膊脱了臼,疼是疼了些。”
“爹,能好么?”
“当然能,扭回去不便好啦?”许广汉也是个老实人,见刘病已怯怯的,瞧着怪可怜,便说:“忍着点啊,一会儿便好啦。”
许广汉手头麻利,并未见如何折腾,便一扭,问刘病已:“还疼么?你动动。”
刘病已扭了扭胳膊,果然不疼了,这骨头复了位,怎么活动都好。
他终于张了口:“多谢许老伯。”
许广汉“嘿嘿”笑着:“你不找彭祖麻烦就好,他爹好面子,若被他爹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打。”
许平君推了推他爹:“爹啊,这便没事啦?”
“那就没事啦,你还想咋样呢——瞧彭祖被他爹揍,你和阿妍乐,是不?”
许平君讨巧地笑着挨近他爹:“好爹爹,没事了便好。没事了女儿才敢跟您说——哎呀,这祸事是我惹出来的……你女儿把人家胳膊砸成这样的!哎呀爹呀,你尽爱扯人家耳朵,疼,疼呢——”
刘病已坐在床沿,也微微笑了笑。
这是一个生动美好的家,有欢笑,有闹腾,活生生的气息将一家人紧紧凑在一起,他爱这样子。
爱这种……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家。
许广汉留了这几个孩子在家吃饭,这么多人围坐一团,说说笑笑,也热闹。
许广汉因觉刘病已口音不太对,便问:“病已,你不是长安人氏?”
刘病已愣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
艾小妍笑道:“你这是甚么意思呢?病已,你是不是长安人氏都不晓得?”
刘病已放下碗,笑了笑:“我生在长安,后来家道中落,便搬到鲁国外祖母家。这才刚回长安。”
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极有条理,许平君歪着头听他说,待他说完,轻轻加了一句:“那也辛苦。”
待吃完饭,刘病已便想起极重要的事,这一行与舅舅史恭走散,这几时也不去寻他,舅舅必是急了。他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自个儿去寻怕是有些麻烦,因问:“问许伯伯一事,劳烦……”
“哎,不说劳烦,”许广汉道,“我早年间随昌邑王——哦,如今是‘昌邑哀王’了,随他入长安,这许多年,便扎根在长安,若说长安人、事,凡有问,我必能答出一二来。”
刘病已说道:“我入长安来,往后便打算久居,旧时有一故人,曾救我于水火。这次远行,原是舅舅送我来的,但我与舅舅走散了,我想舅舅到得长安,必会去找那故人,我也找到他,便能碰着舅舅了。”
“那人是谁?若有一官半职在身,我必认识。只那高门高户,我们攀附不上罢了。”
刘病已因说:“那故人乃从前博望苑供职的张贺,听舅舅说,他后来任掖庭令一职,也不知现在是否仍在其位。”
许广汉一惊,心疑这少年到底是何人,竟认得张贺,更……识得这博望苑。便说:“你这年纪,竟也知博望苑……”
刘病已疑道:“许伯伯,这……有何不妥吗?”
许广汉向一边坐着的张彭祖努了努嘴:“病已,你问问彭祖,他识得博望苑么?”
彭祖摇了摇头。
许广汉再问:“阿妍,平君,你们听说过博望苑么?”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也便摇头。
许广汉叹了口气:“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那还是孝武皇帝在位时——戾太子及冠,孝武皇帝为之建博望苑,使其广通宾客,交结好友。……后来,戾太子没了,博望苑便也形同虚置。”许广汉停了停,却见刘病已脸色已不对了,关切问道:“病已,你怎么啦?”
刘病已摇摇头,举了举胳膊:“有些疼,不碍事,许伯伯继续说,病已听着呢。”
许广汉目视眼前这四个孩子,又说道:“你们这些小娃娃,自然是不知道这久远之事啦,博望苑为太子宫,旧年掖庭令张贺确为太子府上家吏。这些陈年旧事……不想病已都知道。”
刘病已埋下了头。
暮至黄昏,日头便褪了色,这浓郁的晕黄染在每一个人身上,如上了金粉。
许平君跪在廊下,头顶满水的碗,带着哭腔问:“爹啊,时辰到了么?我手抖,摔了碗你可别怪我呀。”
许广汉没睬她,屋里忙着招待掖庭令张贺。
刘病已蹲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伸手接她的碗。
许平君道:“我爹不许呢!”
她不敢。
刘病已待不住,一会儿蹲,一会儿站起,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又过了会儿,他再试探着去捧她的碗:“平君,你累了就拿掉吧。”
“那不行,我爹不肯的,”许平君哭丧着脸,“我不知你是皇曾孙……所以才……爹罚我呢,我做不好,爹晚饭都不给我吃。”
“那管什么呢,你跟我去张贺府上吃就好啦。”
他笑了。
许平君这才发现,这少年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
她的手举过头顶时间久了,抖得厉害,碗沿的水早已溢了出来,有几滴顺着鬓角流下来,蹭过她的鼻尖,痒痒的,她也不敢动,更没空手去抹。
“爹……我真受不了啦,平君以后再也不敢啦。”许平君哼哼鼻子,哭道:“平君不知这么掉下来能砸着一个皇曾孙呀,这么多年爬树砸桃子也没砸着半个皇曾孙——爹!”
“砰——”
许平君瞪大眼睛眨巴眨巴,两边垂下的发绺结着水珠,她抬手一抹,反把水珠子在脸上给抹散了,——“哎,病已……”
她指着刘病已。
刘病已抢了她头顶的碗,给砸地上摔碎了。这时正无辜地瞅着她:“平君,去不去右将军府上找张彭祖玩?”说着便伸出手来要拉她:“走,我带你去。”
许平君小心翼翼指了指屋里。
“不怕他们,我与舅舅说一声,待晚点便回来,不会找不见咱们的。”
刘病已嘿嘿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同龄人玩得这么兴起、这么开怀了。
“咋么回事?”
许平君唬得一怔,往刘病已身后缩了缩。她爹推了门从里屋走出来,见地上摔碎的碗,便明了了,道:“平君,挨不住啦?你砸皇曾孙的时候倒挺能挨的嘛……”
“爹……”
“二丫子,既摔坏了一碗,你便再去取一个来,装满水给顶着!”
许平君悻悻。
刘病已走出,挡在了她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