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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侍因禀道:“陛下,老奴方才并未随队归来,便是去善后啦。那四个面人儿,老奴已处理好啦。”
皇帝笑道:“你竟是朕肚里的蛔虫了。”又说:“敬武太傻,当真是个孩子,甚么也不懂。”
从侍一贯会说话的,见皇帝这般心思,便知陛下对这个生来不祥的小女儿还存一丝怜悯,毕竟小公主是恭哀许皇后的嫡亲女儿,陛下便是爱屋及乌,也该疼敬武公主的。便说:“敬武公主心眼儿好,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肠,自然不懂这些个。故皇后娘娘也是这般心善,公主像娘。”
皇帝听他这么一提,心里头便“咯噔”一下。
因说:“那丫头太小,未尝经历过的。她捏的东西好玩是好玩,一家四口……一家四口……”皇帝将这四字滚着舌尖儿,好反复几次,便觉舌尖灼烫,难受的很,他是再不会有这一家四口天伦之享的好日子了……皇帝再说道:“当年巫蛊一案,牵累多少人。敬武甚么也不知道,……这面人戳满了银针,又捏的这般像,还是毁了好,保不齐有心之人拿住大做文章。”
“是了,便是这样的。”从侍擅揣圣意,一早便知皇帝有这般顾虑,便早毁了敬武捏的面人。
宫里踩低捧高是惯则,擅揣圣意方能活好。皇帝的心思,御前人早能摸透。
从侍心里默想,陛下此刻尚能为小公主周全,看来敬武公主的好日子快来了。
到底君王情深啊,念着恭哀皇后的面儿,待小公主能善一二。
第二日祭陵的场面十足盛大。那是敬武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皇家排场,她那位睥睨天下的君父有令人着迷的气度。拜谒皇后陵,他的思念忍的多辛苦,敬武一路观察,见陛下不笑不悲,仿佛地宫下埋葬的那个人,仍与他咫尺相近。
这一天足够教人悲伤。再后来的事,敬武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兄长那天很难过,看的她心伤不已。太子跟在君父后面,陛下稍退,他便行跪谒大礼。他将头磕下,好久好久也不肯起。
兄长并未嚎啕大哭,甚至未当着别人面流泪。他只在母亲陵前深叩,待君父喊了,他才起来。他原将头埋着,这一会儿起来了,竟流了满脸的泪。
君父与兄长相偎,敬武只觉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场景。天家也有深恩亲情。
地宫下埋着多好的人啊,竟教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这般伤心。
敬武也哭。
又有些羡慕母亲。
这一生,怕是除了兄长,再无人待她这样好啦。
是夜当回,毕竟国政一刻也不能耽误。皇帝勤政明仁,绝不会弃江山久徊不回的。正当众议回朝时,皇帝却出人意料地决定又滞一晚。
上意谁都不明白,也不敢揣。
敬武更不敢想,君父此一决定,竟是为她。
谒陵后驻跸第二日,皇帝久未进膳,内侍们都惶急不能,生怕陛下因谒许皇后陵而触景伤情,养不好坏了身子。便有贴身从侍自作主张去向太子递了个信儿,这时候想来只有太子能宽慰君心。
谁料皇帝连太子面子也不给,草草与太子面坐用过了膳,便要太子回去。太子至孝,自然不肯留君父一人独自伤心,因说:“儿臣不回,儿臣再陪陪父皇。”
皇帝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奭儿去忙自己的罢,父皇这么多年风雨都捱过来啦,此一时……没甚不能捱的。”
“儿臣知父皇是在思念母后。”刘奭低下了头,很小心地说道。
皇帝戚戚一笑:“朕并非这一日才想你母后……”
言下之意是,奭儿啊奭儿,朕与你母后早于民间结为夫妻,鹣鲽情深,这多少年来,朕何尝有一日停止过思念皇后?
但他不能说,他是皇帝。
皇帝已觉有些乏了,便摆摆手:“奭儿,你回去吧……朕只留一日,一日便好,明早摆驾回宫。”
皇帝已闭上了眼睛。一只手仍滞在了空中,轻轻摆。
刘奭居前一步,正襟伏首,轻叩了一个头:“儿臣告退……”
就在他转身将离去的那一刹那,皇帝喊住了他:“奭儿……”
“父皇,何事?”
皇帝却并未将眼睛睁开,仍保持着方才那个动作。缓久,皇帝才说道:“你妹妹呢?”
刘奭竟疑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父皇?”
皇帝躺在摇椅上,忽睁开了眼,向刘奭望着,恍惚道:“思儿呢?”
刘奭觉既喜又疑。
皇帝揉了揉额角:“朕是问,你妹妹思儿,现下在何处?”
便在这时,外头守把的从侍谒帘:“老奴谒陛下万岁……”
想来是有客来,需传禀,皇帝因问:“何事?”
从侍跪谒禀道:“敬武公主请谒陛下。”
闻“敬武”二字,皇帝眯了眼,更觉恍惚……“敬武——不见。”他摆了摆手,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又叨叨道:“思儿……?”
“是了,是思儿。”刘奭上前一步。
皇帝抬头看了看刘奭,恍招了招手:“去叫思儿进来。”
“诺。”
刘奭此时心中复杂无比,不知君上在想些甚么。为敬武担心,又为敬武开心。
小丫头今日与往常不同,气色好看了些,君前亦没有太多拘束,但到底还惧着父皇,仍拘礼,因见皇帝,便跪下,笨拙谒道:“儿臣谒父皇万岁,祝父皇长乐永泰。”
她尚年幼,一双小手交叠放着,叩下时,那笨拙拘谨的样子又是极可爱,一旁的刘奭只冲她笑,她只敢轻轻瞟一眼兄长,却不能在父皇面前失仪。
皇帝轻咳一声:“你来做什么?”
皇帝毕竟位居九五,性子是清冷的,说出的话也清冷极了。方才便还念着,这会儿却又不认了。
敬武不敢抬头,再叩下,恭恭敬敬将手叠起,这才说道:“昨日敬武睡着啦,还以为自己睡野地里呢。今早上才起,帐里的嬷嬷告诉敬武,敬武是父皇抱回来的,昨夜风那样大……嬷嬷提醒思儿,应叩谢父皇。”便再拜下:“儿臣谢父皇将儿臣抱回来。要不然,野天野地的,一晚过去,可要把思儿吹坏啦。”
她低着头,说的那样有模有样。仍和幼年时一样,学着刘奭的样子,称自己“儿臣”,尽管她也许并不知“儿臣”这二字意味着什么。
刘奭心说,敬武帐里的嬷嬷是哪位,提醒恰到好处,还挺中用,他得找机会赏一番。
皇帝乜她:“哦?野天野地……你是怎样到这‘野天野地’去的?”
“这……那……”敬武挠头,她没防备皇帝会这么问,支吾着说不出话。她一向不敢直视她父皇的,这便紧张得很。
刘奭是有意要帮她,挤眉弄眼也未弄出甚么来,反被皇帝看着了,道:“奭儿,你是哪儿不好?要不要传太医令?”
“不……不必……奭儿好、好的很……”
皇帝向敬武摆了摆手:“你先回吧,朕乏了。”
敬武恍恍惚惚好不知所措的样子,因见兄长在向她使眼色,她便也不敢多留,怕惹烦了高高在上的父皇,便战战兢兢谒,告退了。
她直觉父皇是厌恶她的。
刘奭见敬武已走,便也寻个借口欲走。皇帝却不放人:“奭儿去哪儿?撵着小公主后面,还玩吶?”
刘奭见自己心思被皇帝识破,便嘿嘿一笑,憨憨说道:“父皇最晓儿臣心思,儿臣就想与思儿一同玩。”
“思儿是女孩子,朕的江山可以给她玩,你却不是。”皇帝有些严肃:“你是大汉的储君!奭儿!待朕晏驾,这江山便是你的!你莫辱没先祖纵马河山奠下的基业!”
刘奭被皇帝突然而来的气势吓得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谨记父皇教诲!”
待他稍醒还,突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便缓缓抬起头,却见皇帝已递过来一只手:“起来吧……”
他便将小小的手掌交给皇帝。
皇帝柔声道:“朕再劳苦几年,朕会将大好的江山,完完本本地交到你手里。奭儿,你只需做一个守成之君,朕会给你安排最好的良臣佐君。”
他终究只是一个慈父。
刘奭眼里满含热泪。
皇帝却侧身撇开了头,他的呼吸在帐中凝固的空气里缓滞,而后突然道:
“奭儿,朕想把思儿接回宫,你看给她安排哪个宫里住好?”
驻跸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金甲羽林卫的阻拦声、有女孩子的哭泣声,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转头问从侍:“谁在外面喧哗?”
在皇帝驻跸营帐外吵嚷成这般,搅扰陛下清静,深究起来,可当大不敬论!非但肇事之人须问罪,就连护卫不力的陛下亲军也难逃罪责,后果严重难当。
刘奭深知龙颜盛怒后果不堪设想,因抢在皇帝发怒前,先道:“父皇莫惊,儿臣出去看看。”
皇帝皱了皱眉,默许太子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