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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元年,京城风云诡谲。
长安表面上却仍然是曳地繁华。
贩夫走卒迎来送往络绎不绝,将长安内城塞成了涌流不断的活泉。偏生冒活水的泉眼子不知从何处来,找也找不见,一鼓作气涌送着漫溢而出的人流。
热闹的,嘈杂的,人声鼎沸的……一整日都闹不绝。这便是长安,普天之下最光辉最夺目的城池。
长安街头的百姓,也无疑是天下最富庶安居的百姓。
而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平静与宁和,即将被汉宫高墙之内的诡谲所打断。
他们谦静和善又仁明无双的君王,命数未久了。
长安却仍是一派平静。
时年刘病已十八岁,同满城百姓一般,也是厚实城墙根下的一只蝼蚁。每日乏累,奔波于生计。
他是个奇怪的人,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的行谈总异于常人。比如,他虽微末,天子脚下无人置理,但到底是著过属籍的皇室宗亲,又有张贺肯帮扶,若自立,谋个一官半职的,总是不难。
但他偏不。
他混迹于长安市井,编篾为生,在贩夫走卒之间嬉笑怒骂,更奇的是,张贺对刘病已之言行却置若罔闻,有下者报,张贺也只是捋须笑笑,说一声“随他去”便罢了。
刘病已性格倒是柔缓不少,也开始变得爱笑,席篾之间抽腾出手时,便与周遭小贩说笑两句,仿佛他生来便是个编篾卖篾器为生的,这市井生活,不拘束而自在逍遥。
旁人有时喊他“编篾的”,他也只是笑笑,抬头瞧那人一眼,问——“哎,你要买篾器么?”便不耽搁一瞬,埋头又编起篾来……
周遭几个摊贩与他挺熟,知他是怎样的人,有时便打趣他:“哎,病已,你媳妇肚子挺大了,要生了吧?这编篾小子命好啊,娶得美人,大胖娃也要给生下来啦!”
几个摊贩便相应和,个个拿他玩笑。
这编篾小子一听人说起他媳妇,半点不恼,反笑得极开心,扬了扬手头编了一半的篾器,道:“有个儿,有盼头,谁不是这样呢。”
摊贩们也笑:“说的是!有个儿,顶上万个好呀!这活儿干着也有劲头!要不然老子们半生累死累活,为的谁?”
说罢,周遭便笑开了一片。病已也憨憨笑着,他们说的没错,做活累了,回到家见了娇妻幼子,便甚么烦恼也没有啦。
想着想着,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
方才说着笑,一会儿便有人跑来稍信儿,边跑边喊:“不好啦,不好啦!”
说笑的人群一时愣,却见跑来的后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缓半晌也说不完整一句话,大家伙又笑了……
这陋街野巷的,想也出不了甚么“大事”,能谈上“大事”的,要么是临街的张媒婆撮合鳏寡合了亲,要么是谁家的母猪下崽子啦,不然呢,便是入行伍数年的谁家娃子回来啦……统共那么点子鸡毛蒜皮,翻不了天。
因此他们这伙人甫听得后生喊“不好啦”,初时是震惊的,一会儿便不往心里去了。这后生满头大汗,好容易才喘平了,正想述事儿,没想这帮子人,再无一个要听他的。
后生急了,连跺脚,喊:“真是不好啦!”他上前,一把揪出贩鞋的阿张,急道:“说你呢……就你呢!那……那个不好啦,不不不……”
后生一紧张,便口吃起来。
阿张拿鞋垫子一下拍在后生肩上,道:“咋啦?老子吃你喝你啦?上来就咒我!老子得罪你小子啦?”
后生张口喘了两声儿,慌道:“不不不不是的……你……阿张你老婆……你老婆……”
“我婆娘咋啦?难不成偷汉子被你发现啦?哈哈哈哈……”
见那阿张这么调侃,周遭一伙人便哄笑起来。
这些小贩俱是乡野鄙夫,说话没个正形,话过了便是过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
刘病已听他们这么胡闹,也不做声,默默低下头来,继续编他手里的篾。
这后生急一把揪起阿张的领子,慌张道:“谁人与你玩笑呢!阿张,你媳妇这时正往鬼门关赶吶!你也不去拉她一把!”
阿张一愣,继而反手揪了他领子:“我媳妇咋啦?”
“你媳妇要生啦!大胖小子个头太大,下不来!怕是不好吶!”
“啥?”阿张急得满面冒汗,擦也顾不得擦:“这咋……这咋要生了吶?我走时还好好儿的!……这咋要生了吶?”
“可不是!这不急产嘛,怪你小子太不疼娘,生出来要好揍一顿,这是要作了你媳妇一条人命啊!”后生这时方才能把话说顺溜了,告诉阿张道:“急得很!连稳婆都来不及往你家赶去!你倒是回啊,若得了事儿,胖小子与你媳妇儿……你要哪个?”
众人闻听这话,个个屏了呼吸,妇人遇产厄之灾,那是阎王爷要索命啊!要么娘,要么儿,总要索一个魂儿去,……这阿张,怕是必择其一不可了。
阿张慌里慌张地回头收拾东西,一面收,一面哆嗦,他们这样凭小营生过活的人,虽遇见这种厄急事,也是不可丢了营生摊子的。要不然,可要怎么活吶?
收着收着,后生便看不过去了:“阿张,你慌的腿软,怕也跑不快,媳妇与儿之间,你择个吧,我代你跑回去,先告知稳婆,让她好决断……快点罢,耽搁半刻,便能要了人命!”
众人也说好,忙催着阿张决断。
都是讨生活的老实平头百姓,本没什么恶意,但轮上这种事儿,不免还是心焦的,一时决断便有些残忍了。众人因说:“若是闺女就罢了,少不得要娘好;若是个男娃,只怕阿张要成鳏夫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但说出口来,让人生觉残忍。
可他们能怎么办吶?都是走生活的平头百姓,谁不想有个儿有个盼头?这是千百年来流传在血液里的想法呀,女娃值当个甚么呢?便是因这种事死了媳妇,岳丈一家也是能体谅的。
便是这么悲哀。
阿张颤颤巍巍向后生道:“……保……保得我儿……罢、罢……”
“哎是勒!”后生应着:“本也是多此一问的,谁家摊上这种事儿要娘不要儿的?没个儿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啊!阿张,你也别太伤心,保不齐稳婆路数好,你媳妇又命大,母子均安才好!”
“但……但……愿如此……”
“此话谬。”忽地边上有人冷冷吐出这两个字。
这声音苍老的如同一截枯树枝,被风一刮,便咔擦擦地碎裂。
众人环首四顾,却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眯着眼睛向他们走来。众人不得解,问:“老媪是您在说话?”
老妇人点了点头。
众人哂笑道:“老媪为何这样说?我们的话,有何不妥么?”
“不妥,大不妥。”老妇人一步一步走近。拐杖“登登”凿着地面,扬起尘土灰灰。她的脸上抹开一丝淡淡的笑,不阴郁,反让人觉得有些慈祥……
“呵,这妇人莫要来胡搅蛮缠!你说咱们所言,哪一句是错的?阿张媳妇要生了,娃儿难下来,若有个差池,自然是让儿生,娘……娘就……”
“娘怎样?做娘的,就合该死?”
老妇人微一笑。那笑容是淡淡的,却让人瞧了不由心里一颤。
“那还能怎样呀?谁想媳妇死?可有啥办法吶!”
“儿子比当娘的重要?”老妇人接着问。脸上浅笑仍然挂着,半丝儿不减。
“那是自然的。”
善良的百姓们回答得这样自然。
老妇人浅叹了一口气。
“不重要,儿子自然没娘重要。”
却有人这样说。
老妇人擦过目光看过去,却见那编篾少年方才把头低下,细致地又编起了他的篾器来。
说这话的,正是这少年。
老妇人颇为好奇,向那少年道:“小少年,你是怎想?有另外的见解?”
“是呀,”刘病已抬起了头,浅一笑,“儿子没娘重要,这是自然的。结发妻乃相伴一生之人,在我心里,无人可比。”说完,他又认真地去编他的篾。
“哦?”老妇人颇觉有意思,向他道:“老身讨个坏口舌,少年莫放心上。——那若是少年不巧摊上这样的事儿,少年当如何?”
刘病已轻一笑:“那还用想么?自然保住结发妻,发妻发妻,自是甘苦俱一起的。”
“当真?”
“作得真的。”刘病已又道:“若论孩儿的好处,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日后孩儿总会有的。再者,我只想要发妻生的孩儿。”
“哦?是要嫡生子?”
刘病已害羞一笑:“嫡不嫡的,倒也没想这么多。只想着,发妻与我一道走来,多不容易,不能为个尚未吃过一口奶的娃儿,赔了发妻的命。”
老媪好赞许地笑笑:“可真是个好孩子。……少年,可有婚娶?”
“已娶贤妻,幸福美满。”
刘病已的脸上确然挂着幸福的笑。
“那好,那甚好,”老媪也笑,“少年你的发妻,可真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今生能遇你。”
“那不是,能娶贤妻,是病已的福分。”
说到这处,他便突然想起家中平君还在等着他收摊儿回去呢。不知为何,此一刻,他发疯似的想念家中的妻子,还有……尚在平君肚子里的小娃娃。
便动手要收摊子。
老妇人道:“再问少年一句,既得贤妻,可有孩儿?”
刘病已满面堆着幸福:“有呢,但……还没生出来。”
老妇人走到他近前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少年,老妪出来匆促,身无分文,也未带个差使仆妇,这当时……天也渐晚啦,还烦你捎带老身一程。”
“老媪……家在何处?”
“偏的很,”老媪笑着,“不如……你再晚些归家,将老妪送回家如何?老妪必有重酬。”
刘病已有些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