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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同住县城,相距便不甚远,车停在李家的后门,银珠领着秀姑进去,守门的婆子上赶着开门问好,神色恭恭敬敬,足见银珠在李家下人中的地位。
银珠随手掏了一串钱给婆子,“给你们打酒吃,驱驱寒气。”
婆子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
秀姑一脸微笑地看着银珠的所作所为,一句话都没问,也没说,只觉得进入李家后,处处雕梁画栋,繁华富丽非常,人人进退有度,倒有点红楼梦中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的描写,不过,很有几个擦肩而过的丫鬟珠光宝气,比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明月打扮得更显得气派。不过李家肯定是比不得荣国府,偶尔还能看出一些暴发新荣之气。
即使如此,李家也远胜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之家,是桐城的第一人家。
及至到李淑人所居的大院落,银珠笑对在廊下掐腊梅花的丫鬟道:“金姐儿,劳烦你通报姑太太一声,就说姑太太请的张家娘子到了。”
“这位就是张娘子?”金姐儿转头盯着秀姑打量片刻,见她年纪不小了,依旧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衣着打扮和形容举止都不像是屠户之妻,倒有点江南水乡的秀气,比往日来拜见太太的一些商贾之妻、官员之妻都显得大方,脸上不禁带了笑意,“太太方才还在问妈妈和张娘子什么时候到,叫来了直接进去。”
说着,一手持花,一手打起帘子,请二人进去。
素日常听人说,李淑人生性豪奢,挥金如土,酷爱金银珠翠,饮食更是刁钻古怪,用金锅玉碗银铫子,秀姑心想她的起居之地必定是富丽堂皇,犹如水晶宫一般,谁知里面却是洗尽富贵之气,无论是陈设还是桌椅,皆是半新不旧。
李淑人年纪比秀姑大上不少,因为没有涂脂抹粉,眼角显露出淡淡的皱纹,穿得却鲜艳无比,果然是红袄红裙,披着石青缂丝的披风,雍容华贵,端庄大方。
李淑人酷爱翡翠,戴着一整套翡翠首饰,同料所出,件件碧绿如水,晶莹剔透。
一般人穿红着绿很俗气,但在李淑人身上完全看到这份俗气,反而觉得惊艳,对,就是惊艳,她有着旁人所缺乏的气质。
秀姑只觉得在李淑人跟前,自己瞬间变成了一粒尘埃。
“张娘子来了?请起,别多礼。”李淑人放下手炉,含笑坐在上首没有起身,而是叫银珠把秀姑扶起来,指着对面的椅子请她坐下,上下打量一番,“娘子替我绣了不少精致衣裳帐子,我早想见见了,就是没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有娘子这样心灵手巧的人物才能绣出那些带着灵气的东西。你多年前绣的屏风,知府太太夸了好几次我都没给她。”
李淑人仔细看了看秀姑的打扮,戴的翡翠首饰乃是自己当年所赠,心里更高兴了。
秀姑皮肤白,很配绿翡翠,而且衣着也不花哨,年纪又不是十七八岁未经人事的少女,成熟一点的女子佩戴翡翠更彰显高贵气度。
李淑人喜欢翡翠,也喜欢适合佩戴翡翠的人,脸上笑容极盛,和蔼可亲。
秀姑完全感受得到这份和气和善意,笑道:“当不起淑人的夸赞,山野乡村之地的绣工简陋粗糙,是淑人不嫌弃,叫我挣下许多梯己银子,家里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红火。”
李淑人想起银珠说张硕做了县衙的小吏,不免问道:“你家老爷现在做了官儿,还杀猪宰羊吗?哪一行有哪一行的手艺,别人杀的猪也是一样方法,可是我嘴刁,舌头灵,那肉吃起来就是不如你们家的香。”
“家里的活计当然得他干,我们老公公已经干不得了。”张硕可没打算放弃自己家的营生,和生意相比,当典史的月米才有多少?根本不够养家糊口好吗!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可没打算换人。”
李淑人喝了一口茶,又请秀姑喝茶吃果子,见秀姑微微抿一口茶,并没有其他动作,心里赞叹一声,觉得有点意思,“今日请张娘子来,是有一事相求。”
“淑人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辞。淑人对桐城的恩德,世人皆知,我们也是真真切切沾了淑人的光,犬子便在书院中上学,受到以往受不到的教导,每次回家都说书院的书籍浩如烟海,从前整个桐城都没有这些资源。”秀姑觉得李淑人很伟大,她对教育事业立下的功劳,千秋万代之后都有人记在心里。
李淑人呵呵一笑,“人死了,都想落叶归根,虽说我叶落归根的地方不在这里,但毕竟是生养我的地方,我也盼着这里能人辈出,免得到了地底下,见到那些风流富贵之地的人再笑话咱们这里是穷山恶水,尽出刁民。我求你的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耗时也耗时,一般人我可不想找,找你是觉得你有福气,就是不知道你忌讳不忌讳。”
秀姑隐隐约约有所察觉,果然听李淑人说想请自己给她绣一套寿衣。
秀姑平时看书,看过当朝法规,李淑人身上有三品淑人的诰命,寿衣的数目和用料都有规格,上衣下裙总共得有十几件,不像老张是平民百姓,寿衣简单得很。
“绣寿衣并不是坏事,我没有忌讳,早先我就给家里的老公公做过寿衣,也给别人做过。”可能在现代社会,很多人都觉得从事寿衣制作很不吉利,其实在古代真不是坏事,能被大户人家请来做寿衣的绣匠裁缝大多数都是有福气的人,受人尊重。
接了李淑人这件活计,二三年内不用接别的,到时候又有一大笔进账。
膝下有四个儿子,将来读书出仕、娶妻生子样样都得花钱,即使现在生意有进账,桌椅碗筷租出去有进账,又有房租可收,秀姑也不会把银子往外推,这是她的私房钱哪!
李淑人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当即笑了起来,“好!既然你不觉得忌讳,我的寿衣就劳烦你了。我现在很懂得保养自己,身强体壮,还有几年活头,不着急穿寿衣,你慢慢地给我绣制,务必用心,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今年朝廷打发天使来褒奖我对桐城的贡献,准我用鹅黄缎子绣的经被,因此也交给你了。”
经被?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啊!
秀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慈禧太后棺材中的珠宝都被盗走了,但有一幅经被被不识货的盗墓者抛弃在陵墓中,那幅经被价值连城,一般人没资格盖这种经被。
李淑人被特许用鹅黄缎子绣的经被,这说明朝廷真是看重她,一品夫人都没资格用!
一整套寿衣外加一幅经被,确实是大活,经被上的经文全是手工刺绣,秀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完成这批绣活后肯定能有一大笔进账。
有问题!
秀姑记得妆裹都不用缎子,因为缎谐音断子绝孙的断,怎么李淑人却用鹅黄缎子?朝廷允许她用鹅黄缎子,难道没有特别的用意?
李淑人微微一笑,叫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批绫罗绸缎,匹匹是上用之物,五色斑斓,面料精美之极,寻常官员人家都没资格使用,别看秀姑现在也穿绸缎衣服,但都是民用的绸缎,比官用的都差好几个档次,何况是上用的,这些绸缎中最显眼的当属四匹鹅黄缎子。
“一会儿你拿回家,好好地给我绣制,我就不托别人了。”李淑人又叫人拿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首饰盒,打开给秀姑看,珠光宝气耀花了秀姑的眼睛。
“盒子里有几套别人孝敬我没佩戴过的头面首饰,送你了,你如今也是秀才之母、典史之妻,出来进去打扮得好看些,是你们一家子的脸面。”李淑人格外大方,“里头还有几锭金元宝,我也记不清有几两了,作为这次的定金,等你完工之时,我另有重金酬谢。”
秀姑当然不会推辞掉,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李淑人摆摆手,说自己累了,秀姑当即告辞,银珠也叫人把东西搬出去,亲自送秀姑回家,并不知道李淑人平静下的无奈。
朝廷褒奖,特赐恩典,她就必须表态。
缎子,呵!
她要是想和丈夫享受子孙香火,早就过继嗣子了,何必等到现在自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受四面虎狼环伺?人间天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她姓李的和早逝的丈夫贡献了多少财物?尽了多少心意?帮国库减轻了多少负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何况,他们也早早发出誓言,亡故后财产尽皆捐赠给朝廷,不留给宗族半分,居然还不放心,特赐下鹅黄缎子!
秀姑虽然没有经历过大场面,没见过大世面,但作为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人,总会比这时代的人知道的信息多一些,想得多一些,李淑人心里想的事情她不敢猜,只告诉老张和张硕一声,认认真真地在家里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