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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召燕王回京的圣旨是在一个月以后到达幽州的。那时候辽齐之战的后续工作都已经安排完了,夏芍药终于脱离了每日睁开眼睛看帐,闭着眼睛打算盘的日子,重新住进了幽州客馆。
夏景行也闲了下来,有空陪着老婆四处逛逛了。
夏芍药离家都快一年了,睡里梦里都念叨着儿子,说了好几次要回洛阳去,都被夏景行给拦下来了。
——他也两年半没见媳妇儿,日思夜想才到了身边,恨不得将她吞到肚里去,哪舍得放开?
夏芍药的归期一再被推迟,夏景行拦着是一方面,她自己也是犹豫不决,到得最后索性道:“不如将我剖作了两半儿,一半留在洛阳陪儿子,一半留下来陪夫君。”两方都舍不得,当真煎熬。
燕王接到圣旨,派人将带着老婆逛街的夏景行召回燕王府,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下子你可以带着媳妇儿去长安受封了,也让那些人擦亮眼睛瞧一瞧,当初如何践踏你,如今可就是自打嘴巴了!”
夏景行当初离开长安城,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身败名裂身无分文,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能风光的踏足长安城。
那时候万念俱灰。
这时候心里就全念着夏芍药的好了,倒好似前世命定的缘份,救了他又成了亲,还生了个儿子。他回到客馆里跟夏芍药讲起来都是眉飞色舞,“殿下让咱们先行启程,正好顺路可以回洛阳去瞧瞧爹爹跟儿子,然后再与殿下会合,一起进长安城!”
夏芍药听到这消息高兴的都快飞起来了,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腮边亲了好几口,被夏景行拦腰抱起来转了好几圈,脚才落到了实处。
她这会儿笑意盈盈,眸中全是亮光,翻箱倒柜开始搜腾银子,“咱们要回洛阳城,总要给爹爹跟儿子带点东西回去。爹爹就多带几块好皮子,平安……就带些小玩意儿回去就好。”又念叨,“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你……”
这纯属多想,夏平安长这么大,可没见过活生生的亲爹,也只在画中瞧见过。
夏芍药离开洛阳的时候,将夏景行的小像给留了下来,就怕儿子不知道自己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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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启程,路上紧赶慢赶十月初七才进了洛阳城,气候已经冷了下来,夏芍药如来时一般坐着马车,夏景行如今骑术更好,闭着眼睛睡着都能驭马,但却每日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马车里,搂着媳妇儿充当她的人肉靠垫。
他此次出行,身边还跟着四名前锋营手下充当护卫。保兴原本就是他的小厮,跟这些前锋营的士卒比起来就差远了,这些人都是跟着他远去过漠北,经历过九死一生才活着回来的。
于是一路上保兴都有点不敢往夏景行身边凑。只觉得他如今很有威严,举手投足之间都与过去大为不同,似乎……让人觉得凛然不可犯。
同样的人,夏芍药可没觉得夏景行有什么威严,只脸皮厚了倒是真的。
自经历过被众人听壁角之后,夏芍药虽然当时不记得那些人的面孔,但每瞧见夏景行手下兵士朝着她露出善意的笑容来,夏芍药就觉得……似乎……这些人在笑她。
于是夏景行主动充当人肉靠垫被她拒绝了好多次,每次都是一个往外推,一个厚着脸皮非要坐马车,“路程这么远,娘子不无聊吗?我陪着你咱们俩还可以说说话儿呢。”
夏芍药也不想一个人呆着啊!
可是看看马车外骑马护卫的前锋营士兵,夏芍药态度就更坚决了。
夏景行这三年间在兵营里被锻炼的皮糙肉厚,转头就朝着那四名手下吆喝一声,“你们往前面去引路,别靠近马车!”原来是媳妇儿害羞了,这才不肯与他同车的,夏景行觉得自己当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又体察如微。
“你……你干嘛让他们往前面去啊?”夏芍药的脸就更红了。
——这不是告诉这些人他们夫妻俩会在车里做些什么吗?!
明明……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夏景行一脸无辜,“要不……就让他们回来?”这些人听令习惯了,早已经一夹马腹窜出去一丈远。
夏芍药:“……”
当然最后的结果总是以体力最强的那个人占了上风,夏景行如愿一路搂着媳妇儿坐在马车里说说小话,摸摸小手,聊的兴起还可以嘬个小嘴儿,悠闲到他都恨不得这条路长些再长些。
洛阳城里如旧时一般热闹,到处都是叫卖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卖糖人泥人糖葫芦串儿的,走街串巷挑着各色丝线小玩意儿的,卖菜卖果子的小贩们,熙熙攘攘。
各处的店铺大开着门,胭脂铺子首饰铺子,点心铺子笔墨铺子、绣庄饭庄……马车一路穿街而过,有不少人都停下了叫卖声,瞧新鲜一般去瞧被军士护卫的马车,猜测里面是什么人。
前锋营的军士们都是经过九死一生历练过的,与城中衙差有着本质的区别。巡街的差役看到军中服色,便有心思细的悄悄儿尾随,眼看着马车一路行至个普通民巷,朝着个宅子过去,车辕上的小厮跳下来上前拍门,宅门开了,吞没了马车连同这四名护卫,大门依旧阖上了。
衙差过后去瞧一眼才知道这是夏家的宅子,回头就跑去府衙报信。
夏家当初可差点成了他们砧板上的肥肉,刀都磨了起来,却落了个空,还让夏家得了个爱国的好名声,不止崔连浩生气,就连本城当差的胥吏也牢记此事。做差役的后来看见过夏家粮队出城,心里自然也算计过,若是跟着头儿去夏家,应该也能大发一注。
崔连浩时任洛阳知府,总要了解各方动向,听到消息还猜测:“难道是夏家那位回来了?”
那送信的衙差便道:“小的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保不齐只是夏家少东回来了。不是听说当初送粮,邬成道带着镖局的人跟车行的人回来了,但夏家少东可没回来。也许……此次是定远将军派人送了夏少东回来呢。”
崔连浩暗道好险,当初一念之差,得亏得没有出手夺了夏家财产,只才起了念,不然若定远将军回来,知道他谋夺了夏家财产,这可是一场大官司。
朝廷邸报写的明白,定远将军立了大功,还得往上升迁。
他忙派人往后院去传话,“告诉夫人,夏家少东可能回来了,让她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到夏家去,道是贺宁远将军升迁之喜。”这时候去贺夏景行升迁,自然是讨巧。
谁都知道夏景行会升官,但具体升到哪一步却不知道,只他提前示好,正好掩了当初一念之差,夏家父女还不知真相,到时候大家仍旧和和气气的来往,可不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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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景行立功的消息如今整个洛阳城人尽皆知,最意外的倒属夏南星母子了。当娘的听到夏景行不但没死,反立了大功,一口气倒又哽在了那里,差点犯了旧疾。
她当初可是往夏南天面前去狠狠嘲弄过的,只当这个兄长失了女婿家产,这辈子再无翻身的余地,只能后半辈子守着个小宅子过活,日子可比她们家还不如。哪知道转头就听到这消息,才觉得自己是大大的丢了一回丑。
寒向荣可比夏南星更难受。
他心里存着隐秘的心事,总想着还能与夏芍药在一处,虽然去了夏家不再开门,可有好几次在街市上瞧见夏南天抱着大孙子路过,上前去打个招呼,夏南天也是冷淡应一声,便抱着大孙子走了,全无甥舅旧日相处的热情。
再听到夏景行居然活着回来了,这心事又一次破碎了,夏芍药的千般好万般娇又成了镜花水月,这时候衾寒枕冷,倒又想起了孙氏的好来。
夏芍药是他少年时候的一个迷梦,可望而不可及;可孙氏却是实实在在与他度过许多日夜的人儿,夫妻事也不知做过多少回,唇儿是香的,身儿是暖的,半夜里做梦还会梦见她躺在自己身下,醒来之后一摸被子里湿了一片。
当日孙氏决绝离去,寒向荣倒从不曾想过要去挽回,他心中自也有一股傲气——你再不愿意跟着我过日子,我可也不愿意再要你了。
如今隔得这许多日子,倒又念起孙氏的好来,心里犹豫的几番,见夏南星好几次请了媒婆家里来,要为他再挑一房妻室,他这时候倒开不了口了。
鼓起勇气提过一次,才露了话头,“那个……孙氏……”便被夏南星给骂了回去。
“她是哪个?她与你再无瓜葛!重利算计,成亲这许多时日旁的不说,连个喜信儿也无,说不定她压根就是不能生的,能与她和离倒好,娘给你挑好的来再娶,转年就能抱个大胖小子。”
寒向荣自己倒茫然起来,人生大事都不由得他自己作主,他念着的娶不来,以前待他好的这会子也已经离开了,再娶一个来……也不知是甚样人,生不生儿子又有什么打紧?
到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读书,笔墨都搁了许久了,每日只在街面上胡混,喝碗茶听会书,约个三五好友念几句酸诗,喝的烂醉回家,日子浑浑噩噩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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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院子里,夏芍药才下了马车,后院已经听到了消息,素娥红着眼眶带着几个丫环赶了出来,见到夏芍药夫妇行了礼,便上上下下打量,见她完好无损,气色也不错,比离开时候倒还圆润了一些,终于笑了出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夏芍药自下了马车,便开始四下张望,只夏景行心中难受,若非自己夏家也不必受牵连,逼到卖房卖地的地步。这小宅子比之夏家祖宅可小了太多。
“素娥,爹爹跟安哥儿呢?怎的不见他们出来?”
素娥忙派人去寻,“去外面瞧一瞧,请了老爷跟大哥儿回来,就说姑爷跟姑娘回来了!”还絮絮告诉夏芍药,“姑娘刚走的时候,安哥儿整日吵着要娘,他那么小的人儿哪里明白姑娘为什么不在家。老爷哄了许久不见好,安哥儿倒一日日瘦下来了,老爷没办法,便整日带着他出门去逛,哪里热闹不往哪里钻……”如今姑娘是回来了,可安哥儿恐怕也不认识当娘的了。
夏芍药听得心疼死了,拉着素娥的手问,“他瘦了吗?后来还吵着要娘吗?”
瘦了又被养胖了……只不再吵着要娘了。
素娥这话再说不出口的。
夏芍药哪里还坐得下去,拉着夏景行就要去外面找,“咱们一起去找找爹爹跟儿子!”
夏景行对素未谋面的儿子也是记挂多时,才要带着人一起出门去寻,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从外面窜进来个小身影,进来瞧见院里站着铁塔般的四个汉子,各牵了一匹马,立刻扭头朝外面大喊了一声:“祖父,咱们家进贼了……”还补充一句,“是马贼!”
茶楼上的说书先生就是这么讲的,骑着高头大马,腰挎弯刀,生的黑壮吓人,有个牵马的汉子面上还有道疤哩,瞧着就很是凶恶。
夏芍药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转头从门外拉进来个老头,穿着粗布长袍,笑呵呵道:“大天白日哪里有什么马——”贼字还含在喉咙口,忽的眼都直了,在那眉目细致,面皮儿白净,生的倒好似个女孩儿一般的小家伙脑门上敲了一记,“胡说什么?那是你爹娘!”眼神已经直直越过众人,往闺女身上瞟了过去。
夏平安个子小小,得仰起头来瞧,眼里早被院子里那五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马儿吸引,压根没瞧见那名汉子身后几步的年轻男女,还大声道:“祖父骗人!人家父母都是一男一女,怎的我爹娘……我爹娘就成了四个黑大个?”
前锋营将士听得这话,俱都“噗”的笑出声来,扭头去瞧自家头儿的脸色,他也被燕云十六州的太阳给晒的脸膛都黑了,此刻面上表情都扭曲了,大约是初次见儿子就被他这惊人之语给镇住了。
只不过头儿这儿子生的倒跟将军夫人似的,眉目如画,忒也可爱!
夏芍药听到这小小稚嫩的声音,心都酥了,绕过众人便往前面来,几步就到了近前,堵住了仰着脖了瞧战马的夏平安,伸臂就将他抱在了怀里,在他细滑的小脸蛋上使劲亲了两下,吓的夏平安在她怀里胡乱挣扎,“祖父救命!祖父救命!”听书听多了,恰夏南天又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如今被个陌生女子抱在怀里亲,小平安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找人来救。
——可了不得了,家里不但进马贼了,还进来个疯女人,抱住他就亲!
夏景行就紧跟在夏芍药身后,见这小家伙眉眼灵秀,容貌肖似妻子,心里痒痒,将他从妻子怀里接过来,朗声笑了出来,“乖儿子,给爹抱抱!”
小平安有限的记忆里,爹是绘在绢上的一张小像,叫一声也不会应,哪里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祖父——”
小家伙吓坏了,扯开了嗓子的叫,夏芍药看的眼泪都下来了……出门一趟,回来儿子就不认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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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夏家人吃过一餐团圆饭,四名护卫结伴去洛阳城逛了,所有的仆人都乖觉的在外面候着,正堂里只余夏家四口。
小平安眨巴着大眼睛,躲在夏南天身后,探出小脑袋来远远瞧着夏芍药夫妻,将他们夫妻俩细细的打量了又打量,还扯扯夏南天的袖子。祖孙俩极有默契,这便是他有话要说了。
夏南天探臂将他把了起来,小家伙站在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她还长的很好看……”真的是他娘吗?
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夏南天差点笑出声来,在他鼻子上勾了一下,也压低了音量小声道:“她长的跟你可像了,要不你回头照照镜子瞧瞧!”
小平安歪着小脑袋半信半疑,“……他们真的是我的爹娘吗?那他……真的是大将军吗?”
夏南天讲过无数遍,他的爹爹可是大将军,率领着千军万马与辽人打仗呢。夏平安跟着他上茶楼听书渐渐能听懂一二了,也知道大将军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偷偷再打量一下夏景行,还是不太信,“那他的盔甲呢?他的大刀呢?”
说书先生讲过,大将军都骑着骑马,手握大*刀或者长*qiang,身长八尽,勇猛过人,一qiang就能将敌人挑起来……
可是这个人坐在那里,温温和和的朝着他笑,可一点也不觉得威风。
太令人怀疑了!
夏景行听得儿子与岳父说悄悄话,童言稚语逗人发笑,却又觉得心酸无比。
这傻孩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不怪对他陌生,自进了门抱了那一下,他闹的厉害,便又交回到了岳父手里,只能远远瞧着他自己拿着小勺子端端正正坐着吃饭,米粒粘到了鼻子上都不自知。
夏芍药倒是拿出从幽州置办的玩具引逗他,可小家伙警惕性很高,见她拿出了玩具,立刻就往夏南天怀里钻,还小声道:“祖父坏人想拐走我!”
他每日好动,夏南天就吓唬他,街上有拍花子的,专门拐骗小孩子,或者拿着玩具,或者糖果点心吃食,拐的小孩子跟着他们去了,便要被卖到很远的地方去做活,不给吃饭还要挨打。
小平安便将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不给吃饭还挨打,这可是顶顶可怕的事情,瞧见夏芍药这作派,完全是拍花子拐人的前奏,就算她长的再好看,那也不能相信的。
夏南天哭笑不得,原本是用来哄孩子的,没想到这傻孩子当了真,将亲生爹娘都当了坏人。
瞧瞧他对面坐着的闺女,自进了家门,眼里就含着两泡泪,吃饭的时候只扒拉了几口,这会儿还要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