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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太太后悔莫及,恨不得旧年没有为了满足儿媳而撺掇卫母问黛玉要衣裳。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柳氏竟会自作主张,将穿过的衣裳换了面子当作新的送人,而且送给了静安郡主,她一直以为柳氏是因自己穿不得所以不得不送给娘家妹子,横竖自己家的妹子不会嫌弃姐姐穿过一回的斗篷,再说换了面子,她们不说外人不知是旧衣。那时她也盼着柳三姑娘能安安稳稳地进明悌郡王府为妾,好请明悌郡王提拔卫源。
静安郡主打上门来时卫太太在正院里听说,顿时气了个倒仰,暗骂柳氏愚蠢之极,谁知她尚未赶过去静安郡主就已经离开了,唯有严厉地训斥柳氏一番,然后急急忙忙地打点礼物,命她亲自去静安郡主府上赔罪,她本想自己亲自去,奈何孝服未除,又值年下,不能前去。
卫太太原恨黛玉多事,若不是她常常穿戴那些价值连城之物,柳氏如何会心动,如何会在人前夸口,以至于今日生出祸事。她又怕黛玉记恨旧事,在静安郡主跟前添油加醋,故而事情发生后没来请黛玉帮忙说情。不想,静安郡主不负昔日恶名,不仅吩咐人把登门赔罪的柳氏打出去,还利用父夫的权势夺了卫源的监生,更放出风声,不许任何人帮卫大伯起复。
卫太太神魂俱无,几欲晕倒,她的后半生全赖夫、子二人方能恢复尊荣,尤其看重独子的前程,如今卫大伯送灵柩回南后未回,他不知倒好,倘或回来得知消息,不知怎样收场,唯有过来恳请卫若兰和黛玉出手,请忠顺王府和静安郡主网开一面。
同时,她也打点四色礼物,吩咐柳氏去拜托素日交好的世交应袭,盼他们帮衬自己家。
卫若兰白日里十分忙碌,往往黛玉未起时他便上班去了,除了休沐之日,唯有下班后和黛玉对坐吃饭时谈说些大小事情,彼时正盘膝坐在炕桌前。
卫太太当面跪下,黛玉慌忙起身下炕,意欲避开,不妨脚下踩空,险些跌倒。
卫若兰眼疾手快,迅速探过身子接住黛玉,见她面色惨白,忙问道:“吓着了不曾?有没有伤了脚?”又看她赤脚踩在地上,幸亏屋内铺着厚厚地锦毯,倒也不凉。
黛玉惊魂未定,双手扶着他肩,好半日才平复,想起卫太太跪在地上,定了定神,摇头道:“不妨事,你别担忧。大太太来了,先听大太太说什么。”一面说,一面示意丫鬟将晚饭炕桌抬下去,又命在卫太太身后赶过来的嬷嬷丫鬟扶卫太太上座。
卫太太直挺挺地跪着,用力挥开上前扶她的丫鬟嬷嬷,不肯起身,眼睛红红地盯着卫若兰,重复自己的来意,语气中满是哀求。
卫若兰带着黛玉避开,扶黛玉坐在下面一张黄花梨的圈椅上,自己蹲下来与她穿鞋,命人拿了一个脚踏与她垫脚,方回过身,冷着脸道:“本源也是束冠的人了,又早已成家立业,叫我怎么拉扯?大太太扪心自问,你们都做了什么事?男儿在世,或是读书,或是习武,但凡有心,踏踏实实,本本分分,都有用武之地,哪里需要别人拉扯?”
卫若兰没有被出继时,作为膝下长子,哪敢这样顶嘴?卫太太在卫家说一不二,闻听此言,立时便要发作,但想到此时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愤慨,不回答卫若兰的问题,反而泣道:“你弟媳妇并没有侮辱静安郡主的意思,我问过她了,不知柳家怎么就将她送给妹子的衣裳改送到明悌郡王府,又到静安郡主手里。你弟妹原是一番好心,觉得那衣裳白放着霉坏了可惜,没料到会发生这些事,悔恨得不得了,病得起不来。咱们终究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看在老爷的份上,你和你媳妇也该替你兄弟和兄弟媳妇周旋一二。”
卫若兰冷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夫妻不帮忙就是无情无义了?大太太竟是别在我跟前这么说,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本源是因为什么被撵出国子监,我约莫听说一些,他没做过那些事,国子监能冤枉他不成?到底是自己先有了过,才叫人有了发落的理由。”
卫源相貌平平,才气亦平平,卫若兰年轻时耽误数年不得上学,但那时的功课却远胜卫源此时多矣,更不必说如今了。卫源读书不成,学武不成,文武皆懂一点皮毛,好在他心比天高,一心想出人头地,没有为非作歹,倒是比寻常纨绔子弟强些。
因文才武略都是平平无奇,卫源素日懒怠的时候,少不得请人代笔做功课,考试时也曾作弊。卫若兰就这么做过,他跟妙真聘请的先生读书,成婚后亦如往常一样,仍聘先生在府里教导自己,黛玉技痒,就着先生的题目另做一份功课,卫若兰觉得比自己做的好,就悄悄誊写一遍送上,极得先生的夸赞,偶尔有做不完的功课,都是黛玉替他做。
从前国子监忌惮卫伯府的权势,又因国子监里不少靠荫封进来的世家子弟和因捐钱而得的监生没有文采,也经常这么做,国子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将他逐出。如今卫伯府失势,又有忠顺王府和静安郡主发话,国子监便将旧案翻出,以此为罪名,并没有冤枉卫源。
卫太太忙道:“国子监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兄弟年纪小,人又老实,何尝做过哪些事儿?不过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眼见老爷被罢职削爵,一个个或是疏远,或是落井下石。我不求别的,只求兰哥儿替他抹了罪名儿,重回国子监,好生读书,再求县主在静安郡主跟前美言几句,替你兄弟媳妇赔罪,两家和解。”
见卫太太一副理直气壮的做派,卫若兰怒道:“这件事和我媳妇有什么相干?凭什么叫她去给静安郡主赔罪?大太太有心的话,就叫柳氏自己去求静安郡主的谅解,静安郡主原谅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卫太太脸色一变,正想说话,那边黛玉已经开了口。
黛玉和卫若兰并肩而立,都不在卫太太正面,她心疼卫若兰因卫太太在跟前的缘故不好当面穿鞋,道:“正是,大太太与其来找我和大爷,不如让柳氏一日三省,知道自己的错了,再去求静安郡主。那件衣裳起先虽是我的,但此事并非我之过,不该我去。柳氏得了先老太太的赏,我没说什么,后来又是出事,又是守孝的,她不能穿,哪怕她压在箱子底儿也是好的,谁知她生出这样的心思做出这样的事情,皆是她一人所为,如何怨得了别人?别说一件衣裳了,就是金的银的玉的翠的、珍珠宝贝,自己戴过了也不能假装是新的送人。”
听了这番话,卫太太面沉如水,道:“这么说,你们是打算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了?连他们绝老爷的后路都不管?不念一点骨血之情?源儿和他媳妇错了,你们做哥哥做嫂子的就该好生教导他们,而不是落井下石!满京城里问问,谁不知道你们两个在帝后跟前极得恩宠,我们跑断腿都没办法解决的事儿在你们跟前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兰哥儿说一句话,满朝文武谁不给面子?你和静安郡主交好,你替源儿媳妇求情,静安郡主如何会继续追究?”
黛玉怒极反笑,尚未开口,卫若兰已然十分维护地道:“大太太说的什么话?难道做侄儿的有些权势就该徇私枉法?不巧,侄儿不愿为之。若是府上本分,何来此劫?就是侄儿出手相助,此事不少人知,便是本源回了国子监亦无好处。依侄儿说,不如让本源在家里好好读书,等性子沉稳些,事过境迁,再谋出仕之道,才是上策。”
虽然他心里认为以卫大伯和卫源的性子来看,他们父子不出仕方可保平安,实在是他们两个没有才干,又都想着从龙之功,乃是长泰帝最忌讳之事,这回不假思索地批了弹劾柳家的折子,未尝不是因为此故,但是外人不这么想,也都觉得静安郡主小题大做。
卫太太听完,满脸俱是不满之色。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大太太想想,大爷说得有理没理。静安郡主在气头上,凭是谁都没法子缓和,倒不如就听大爷的,避开这两年,没人记得此事了,再说其他。”正值诸皇子争斗之际,避开才能保住卫大伯一家的平安。哪怕他们家和卫大伯分了家,仍在五服内,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家人,卫大伯和卫源一旦投靠皇子,外人便觉得卫若兰也有此心。
卫若兰没法和卫太太说明这些内情,他总不能跟卫太太说投靠诸皇子是坏事,会惹长泰帝不满,话传出去他就成众矢之的了,便接着黛玉的话道:“大太太忧心本源的前程,侄儿十分明白,但大老爷丁忧,本源年轻,眼前的权势烫手得慌,冷一冷才好。”
可惜卫太太并不理解卫若兰和黛玉的一番苦心,得不到卫若兰和黛玉的帮忙,她愤而离去,再去寻求其他门路解决子媳之患,不止如此,没两日黛玉就在别家宴上听人提起外面说自己夫妻无情无义的流言蜚语。
说她和卫若兰袖手旁观也还罢了,谁知又编出无数的谎言,说她故意将衣裳送给柳氏令其出丑,又说是自己和静安郡主暗地里使坏,以火狐大氅为引,不想叫卫源出仕,又说卫若兰冷心无情,怕卫大伯一家起复,压倒自己,故意给卫源安插罪名,暗中叫国子监的人将卫源撵出来,众说纷纭,但都不提卫源被逐、柳氏被打之因,反说卫若兰和黛玉的不是。
黛玉身正不怕影子斜,并不放在心上,就是愈加不喜卫太太的为人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静安郡主也怕自己穿旧衣闹得人尽皆知脸面上不好看,并未声张,外人也不敢议论,今有此闲话必然是从卫大伯家里传出,在座的一位老夫人却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说兄弟齐心协力才是兴旺之道,她和卫若兰实不该如此小气,不让兄弟出头。
这位老夫人不是别人,乃是皇太后的娘家嫂子齐淑人,身上是三品的诰命。
皇太后之父姓李,在长泰帝登基后,因女儿是皇太后方得封为一等公,和皇后之父等同,但只一代,去世后下面长子嫡孙都不得世袭,皇太后的哥哥熬到如今才得从三品的职缺。
齐淑人娘家姓齐,却是齐淑妃嫡亲的姑姑,庶出的孙女儿小李氏正是明悌郡王的侧妃,极得明悌郡王的宠爱,所以李家和齐家都十分拥护明悌郡王,恨不得拉拢满朝文武都为明悌郡王所用,好说动长泰帝册封明悌郡王为太子。
李家原想将嫡孙女嫁给明悌郡王做正妃,皇太后也十分愿意,奈何长泰帝在宫中聘选才能时令大李氏回家自聘,另选名门之女,也就是如今的明悌郡王妃。
因此,齐淑人自恃是皇太后嫡亲的嫂子,人称为国舅夫人,在人前很有体面,方对黛玉一番教导,道:“县主别嫌我多嘴,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卫节度使和堂弟出自一脉,你们夫妻更该替他们周旋才是。”
柳家和卫源有心投靠明悌郡王,柳氏又送这么一件大氅让明悌郡王妃在静安郡主跟前没了脸面,齐淑人自然不想柳家和卫大伯家没落下去,对于忠顺王府下令惩治卫家她亦不放在心上,忠顺亲王固然位高权重,但是明悌郡王毕竟是当今亲子。
此时此刻,她没有忘记明悌郡王妃送火狐大氅给静安郡主,就是想替明悌郡王拉拢忠顺王府的事情,事实上她巴不得明悌郡王妃因此事而被静安郡主记恨,在明悌郡王跟前失宠。
黛玉凝视齐淑人片刻,淡淡一笑,道:“不知淑人说的周旋二字是何意?堂叔子在国子监里犯了错,得此处置,并不冤枉,等堂叔子知错改过,国子监里的先生自然知道。我们大爷年轻,若是倚仗权势勒令国子监收回前命,那成什么了?倒让人笑话。因此我们大爷的意思是让堂叔子闭门思过,等改过了再说其他。至于我那妯娌做的糊涂事,静安郡主宽宏大量,已经不追究了,并未对我那妯娌如何,哪里需要我和大爷周旋?”
静安郡主自然不承认是自己娘家夫家一起发话导致卫源出事,顺着黛玉的话插口道:“没错,我气过就丢开了,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卫源自己在国子监犯错,柳家自己在任上贪污受贿,偏赖在我们头上,何其冤枉。再说,静孝县主怎么就不闻不问了?若不是她一早打发人来找我,百般说好话,赔了我一件更好的衣裳,我才不会轻轻放过柳氏。”
目光扫过众人,静安郡主又道:“至于那些不尽不实的流言蜚语更是不知从何而来,柳氏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算计她?卫节度使位高权重,满朝文武品级越过他的有几个?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个卫源不过是个监生,连官儿都不是。难道静孝县主在祖母临终前孝敬祖母大衣裳竟是大错特错了?刘嬷嬷,你来说那件衣裳怎么到柳氏手里的。”
黛玉心中赞同静安郡主的意思,当着众人之面,嘴里却道:“陈年旧事,提来做甚?”
静安郡主看了她一眼,笑道:“就该说清楚道明白了,免得三人成虎,人云亦云,咱们这两个无辜的倒成十恶不赦之人了。”
黛玉方作沉吟之态,对刘嬷嬷道:“只说衣裳一事即可。”
刘嬷嬷遵命,将卫母去世前看中黛玉身上颜色鲜艳的大衣裳,黛玉二话不说就将攒了几年皮子才做好的一件火狐大氅送上去,后又被卫母赏给柳氏等事娓娓道来,末了道:“我们县主原是一番孝心,若是不想给,当时就说做好了送来,也说得过去,偏生我们县主实诚,没有如此,而是将心爱之物送上。难道县主那年孝敬老太太时就料到了今年之事?就是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也没这样的本事。和郡主联手设计源大奶奶出丑更是无稽之谈。”
南安太妃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那些闲话出来,我都不知道衣裳原是静孝县主的。我就说,卫节度使和静孝县主又灵透,又孝顺,这些年来安分守己,岂会像那些人说的那样。真真不知那些传闲话的人安了什么心,没有影子的事儿经他们的嘴一说,竟也成了大事。”
众人听了,忙都十分赞同,话里话外,尽皆指责传出流言蜚语的人,却不提自己传说一事,齐淑人觉得好没意思,讪讪一笑,道:“这么说,竟是我错怪静孝县主了。”
黛玉连说她也是被人骗了,齐淑人心里方舒坦些。
卫太太正为打点而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听说齐淑人替他们家说话,心念一动,忙打发柳氏带着厚礼往李家拜见,拜托齐淑人,后又走明悌郡王府的门路,虽未替卫源抹平在国子监里的劣迹,也没能救了柳家,但却替卫源谋了明悌郡王府长史官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