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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淮水,行进方向便略偏西,向着许州而去。过了许州向西,便是都畿道,云拂尘也便能调动人手了。因此到许州之前的路,便是最危险的一程。尤其一路山水不断,着实危险。
在豫州朗陵山,云拂尘终于皱起眉。展眉心沉了下去:“云少爷,那些人要动手了么?”
云拂尘叹了口气,却道:“展眉,你我一路同行,何必如此生分?你以后就叫我云五哥吧。”
“为什么是云五哥?你有四个哥哥吗?”展眉问道。
“我在主子手下排第五。”云拂尘微微笑道“论起武功,我是第五。”
“你主人那里有很多人么?”展眉继续问。
“其实也不是特别多,大概有三四十人吧。”云拂尘表情有几分温柔“大多数都是小时便受主子或者主子父亲及叔父大恩的,因此从小便效忠于主子其实他们都是很淡然甚至在某方面很无情的人,但他们竟然会救下我们收留我们“他想起了什么,目光悠远:“我是主子收下的第二人,小时候家里极穷,爹娘没办法就把我卖了那时候我都快十岁了,手脚不够利落,因此他们打算让我当那种乞丐,你也许不知道,就是把手或脚弄断,或者其它地方弄残,然后带着乞讨以博取别人同情心的那种”他看着展眉震惊的神色,微微笑了“很难想像是不是?对于穷人的孩子来说,其实也没有更多的活路。或者被买到有钱人家当佣仆,然而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做什么活呢,一般家就算要幼仆也是七岁以下,或者十三四以上。像我那年纪,如果是女孩子或者相貌美的男孩,就会被卖到那种地方,训练个两三年正好可以出来接客。手脚灵活的就训练去做贼,而我”
“你不是手脚不灵活,而是不愿意吧。”展眉看着他,道“你武功很高是不是?既然你练武都能那么厉害,偷东西应该也会的你不是不能,是宁可断手断脚也不想作小偷?”
云拂尘微微惊讶,凝视着她,缓缓点头:“扒手也是要挑对象的,不是所有有钱人都是肥羊。事实上,钱势总是不分,因此大多数有钱人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真正能下手的有钱人,只有那种外乡过来做生意的生意人,其他人都太容易出事。因此扒手偷的,其实大多都是不太有钱,甚至是那种当尽家里最后的首饰衣服以求棉衣过冬的人我自己活着已知不易,又怎能去做断人生路之事?”
展眉静静听他说着,她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苦的生活。
“该说是那些人贩子的不幸吧,他们买来和抓来拐来的孩子中,竟然有主子。
那时主子才几岁?不到六岁吧。主子从小就漂亮得很,那次是擅自出府,结果被抓来。他们本来是想要把主子买去做小辟““什么是小辟?”展眉挑眉问道。
“女孩被卖到妓院做妓女,你说什么是小辟?”云拂尘道,脸上全无表情“人只不过是能买卖的货物,怎样的人都可以被卖。那些有钱的有势的有力的,自然可以把其他人踩在脚下任意蹂躏。其实主子也该是其中之一,只是那次却是他被卖”
“主子的父亲几乎谁也不爱,却是爱主子的。当时整座城都轰动了,就为寻得主子。主子那时虽小,却满身是毒,毒倒了人贩子跑出去。”云拂尘想起当日,忍不住淡淡笑了“主子实在聪明,出去后便找到了寻他的人,把那些人贩子一网打尽。而我们,便被放了出来仔细想想,我、老六、十二十五,都是这样跟了主子的。”
展眉只觉惊心,她呆呆抬头看着云拂尘:“可是你在苏州不是有家?”
云拂尘笑了:“我们这些人除了主子手下之外,通常在江湖上还有另一个身份。苏州云庄,其实是主子的,我不过是挂个名字罢了。”
“所以,不要总是云公子云公子的了,我和你其实也没多大不同。”云拂尘道,眼是温柔的“不过我是自愿选择这条路的,而你可能没得选而已。”
那些人要动手了,和这女子的缘分,也就剩下眼前这段时日了吧。日后怎样,他也无法预料。现在对她再好些,也许面对选择时还能狠下些心。甚至也是一种间接的解释吧,告诉这女子自己即使放弃一切,也要达成主子命令的原因。
因为他不是自己的,是主子的。
在展眉放下论语拿起道德经之时,马车进了丛山,路程变得颠簸,拂尘变得更加小心。
“天时地利人和是作战要素,有则胜利可期,无则必败无疑。在这里,敌人具备了一切,我们却一无所有。”云拂尘苦笑道“他们迟迟不肯攻击,便是因为人还没到齐,他们也不敢贸然对拂尘公子动手。现下时间也好人也差不多到了,前面再有峡谷,大概就是他们为我们准备的埋身之所了。”
展眉一咬唇:“我不信他们能拿出那本书来,除了我,谁也不可能取出那书!”
云拂尘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有种为难:“如果是我要求你,也是一样么?”
展眉忽地笑了:“你还是说了。”
说完这话,她挑开马车窗上厚厚帘子,看向外面。马车正行在山侧小路上,两边是枯黄夹着些松针绿的丛山,深冬下了几场雪,还能见些许的白色。
这一生中,对她最好的人是他,给她最多的人是他。即使他有目的又怎样呢?
她终是不可能奢求再多了。
拿起一边的画影,单手抓住剑柄,手指在某个地方轻轻一推,只听“嚓啷”
一声,剑柄竟与剑身脱离开来。展眉另只手连忙拿出剑柄内的薄册,随即飞速把剑柄剑身合上,看上去便仍是完整一把剑。
云拂尘大为惊奇,画影剑看似只是一块凡铁,且锈迹斑斑,怎么也看不出名剑的样子来。然而这样的机关,却显然是极巧思的。按理来说,剑身和剑柄相接处必要经过特殊处理,以求经得住挥剑相击的力度。这剑竟然在此处做机关,实在有违常理。若说这剑就是为放这书也就罢了,偏偏云拂尘自己也拿过画影,知道这剑外表虽不起眼,实是把极利的宝刃。
“我本以为你会发现这机关然后拿走这本书的。”展眉道,把册子递到拂尘面前“没想到你摆弄来摆弄去,始终都没有发现这机关。也许真如你所说,只有我能拿出它来”
拂尘呆呆看着她,看着她把册子塞进自己手里,然后露出一丝笑:“现在这书是你的了,你可以把它拿给你主子,让他和他的恋人幸福了”
而她,终于失去了手中仅有的,自欺欺人的幸福。
天渐渐暗下来,尽管已经尽力赶路,也没有办法在天黑之前走出这段绵延的山丛。云拂尘已经可以听到大批人潜伏的声音,然而无能为力。
将那书收到最稳妥的地方,随身带着,拂尘心中静静想,就算是这条命不要,也得把这书送到。只是看着那低眉敛目的女子,怎样也止不住心下恻然——她该怎么办,难道自己能这么一走了之,让这女子承受那些武林人士的野心么?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女子的遭遇——显然,对于相貌不美、有没有后台没有武功的“来历不明”的女子,那些少侠未必有多少怜香惜玉之心,更不要提这女子掌握了武功秘笈的关键。
他们会怎样对待她呢?逼问,利诱,甚至是美男计吧。然后当她终于说出那册子不在她身上之后,那些人便会愤怒地杀了她“展眉,无论他们怎么逼问你,你一定不能说出这书已不在你那里。”拂尘开口道“最好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说我试着从剑里拿东西但是没拿出来“也许这样能让她撑一段时间,只要他们以为秘笈在剑里,就不会对展眉下毒手。也许自己还来得及,把书送回去,然后回来救她。
展眉看着他,只是淡淡地笑:“我知道了。”
终于到利用她的时候了是么,终于也要被放弃了是么,终于要失去了吧。然而只能笑着,是啊,还能怎样呢,毕竟他给她的,已是想象不到的多。
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会让你安全离开的。这是我仅能做的,答谢。
展眉这笑容让云拂尘感觉到了几分不安,怔怔看着她:“你要自己注意”
是不是带着她一起走比较好?这么留下她会怎样,他自己的命无所谓,可他不该害了她啊。她是无辜的,她没有惹到任何人,她该好好活着。她帮了自己,自己怎能让她置身危难中?
然而,踌躇半晌,他仍是无法让自己任性。展眉也不管他犹豫,径自答道:
“我会注意的,若我死了,如果你能找到我尸体的话,能不能帮我送回江陵,把我葬在我娘墓旁?”
“什么死不死的?”云拂尘皱起了眉“你不会有事的。”
“嗯,我不会有事的。”展眉嫣然一笑,却是笑得极美“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拂尘早知展眉的聪明,叹了口气:“那我走了。”言毕,脚下使力,无声无息地从窗子跳了出去。在阴暗的天色之下,竟然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
展眉看着他背影,唇勾了起来,眼中却落下了泪。
“话说那帮武林败类中了拂尘公子的调虎离山之计,追着一名小丫头追了两天两夜,竟然都没追上。此刻拂尘公子早护着那医书到了商州,眼看就能进京城把书交给靖王爷,让王爷医治他那红颜知己了。”
“偏偏此刻出了岔子,要知道影门那些余孽就在京城附近潜伏着,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得知这消息后便放风出去,说秘笈便在拂尘公子身上,得了可成天下第一云云。这消息传出去之后惊动了大批所谓侠客的人,也不管拂尘公子是受朝廷所托,还有官兵随行,硬是动起手来。要说拂尘公子确实是新一代武林人中的佼佼者,那么近百人都奈何不了他。”
“但是偏偏这消息惊动了一人,便是二十多年前臭名远扬的天邪成化骨。大家都知道,那天邪为非作歹祸乱江湖,最后败于无名书生剑下才封刀不出。他可是镇日练武,就求胜过无名书生,再出武林。他听了这消息,也以为那本医书是武功秘笈,生了争夺之心。可叹一代高手,竟做出违誓动手欺负小辈的事来。”
“面对这成名多年的邪派高手,拂尘公子仍是不慌不忙,当真是高手气度。
两人斗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拂尘公子一个失招,被抢去医书。那天邪抢走书之后便逃向琼山,一众武林人士和拂尘公子再难找到他。““这时就要说那靖王爷了,真是深情一往啊,竟亲自出来迎接拂尘公子带的医书。听到这事之后亲自入山,找到了天邪,和他斗了起来。靖王爷身份尊贵,武功其实不高,然而为了爱人也豁出去,誓要和天邪拼个生死。便在此时,一人出来救了王爷,你们道是谁?那便是二十年前灭蛟帮剿邪门助皇上平乱威震天下的无名书生秋无生!““想当年啊,那秋无生还是无名少侠”
茶馆里,一名武林人坐在中间位置上摇头晃脑地说着,周围人听得入神,不时插上几句问话。这一版“王爷为爱奋不顾身,少侠舍命酬知己”的戏码在武林中传了也有数个月,虽然没有一个人见过靖王爷那恋人,然而在所有人心目中,她都定是美貌绝伦的仙女——否则怎么配得上天仙化人般的靖王爷呢?因此这故事有俊男美女,有高手邪徒,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有舍生忘死的友情,有传说中的不世高人,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然而所有人都忘记,还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人物——“那那小丫头呢?”人群中忽然有一蓝衫男子开口问,说书的武林人士斜了他一眼:“一名小丫头有什么可问的,好像被那些武林败类追着跳崖了吧。”
有人插口:“这年头,跳崖通常都死不了。搞不好那小丫头跳崖之后得了武功秘笈,变成一名高手然后回来寻仇呢”
众人都是大笑,便有人道:“赵老四,你不要听那些什么跳崖得宝遇高人的书听到走火入魔,也去跳崖啊。高手成不了,倒成了小表,那才叫白死。”
那赵老四反击了几句,众人说说笑笑中,那蓝衫男子悄悄退了出去。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些人的热闹,他苦苦地笑了。
这个故事,其实并没有他们说的那般好听。靖王爷的恋人不是美女,拂尘公子和他只是上司下属关系,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友谊。拂尘公子自然赢不过那天邪,若不是那群武林人士为秘笈不顾一切,他可能连半刻钟都撑不下来。
而最重要的是,那名小丫头,是最无辜的牺牲者。
然而却没有人记得她。
除了自己,竟没有人去追问一句,那小丫头怎样了。
蓝衫男子结了茶钱,上马南去。
找不到她的尸体,他只能负了她死前所托。也只好到江陵蔚府通知一声,然后到展眉母亲坟前拜祭,抱歉他害了她女儿。
然后再回这豫州,从朗陵山那峰头跳下去。迟了半年,是因为自己要等待王爷同意,还要寻找展眉尸身。而今王爷已经同意自己赴死,又找不到展眉尸身,那么也该是兑现他对自己的承诺之时了。
——在施展轻功离开那辆马车之时,他对自己发誓,若她死了,他定然以命相殉。
于是一路向江陵而去,交代最后的事情。
“云兄,你终于来了,我还想着你再不来我便去府上拜访呢!”到了江陵侯府上投拜帖,蔚凌马上迎了出来,一脸笑意“这半年多里,我倒是听了不少你的消息,然而就是见不到你人,甚是想念啊。这次你来,一定要多待些时日才行。”
云拂尘微微苦笑,心道我是将死之人,还多待些什么。看着蔚凌俊朗面容上毫不掩饰的笑容,他忍不住有些负疚。想到展眉将这主人看得很重,心下一软,想这一次自己多陪凌弟些日子也好——蔚凌身为侯府独子,又是文才武功俱佳,相貌极俊,其实平素都是眼睛在脑门上,傲得很。不过人便要看缘分,他偏偏和云拂尘极好,尤其他武功虽好,来往的却尽是富家子弟官宦人家,论文还有几个能说几句,说起武学来就少人可与之言了。和云拂尘的相投,泰半由此而来。
“呃我这次来也是有些事情的,不过能多待些日子。”拂尘心道也罢,便多在侯府停留一段时日,为展眉建个衣冠冢然后再去自杀好了“其实我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你还记得我上次来带走那名丫鬟么?”
蔚凌努力想了想:“哦,就是那名很丑衣服乱七八糟的丫头。”
“对。”拂尘也知蔚凌向来不记这些杂事,便知顺着他说“我想知道她娘的墓在什么地方,你能帮我找人问问么?”
蔚凌点头,招手叫来管家吩咐几句,管家下去。拂尘想起展眉那若有似无的笑,心中忽地一痛。在她生长的地方,似乎能清楚看到她一般。
于是方才发现,原来这半年间,他是非常非常地想念她的。起初挂怀她怎样了,是安全还是遇到了危险。后来得知她已死,花了几个月时间把那些沽名钓誉的武林人士找出来,问清当时情况,杀了为首几人为展眉报仇,其余酌情惩处。每当听那些人说展眉当时举动,他的心都会缩紧到疼痛的程度。
——他们说,那晚他们拦住马车之后,马车立刻起火,而那女子乘乱跑上山。
他们大批人一半查看马车情况,审问车夫;另一半紧追那女子。那女子真是狡猾非常,在林中东躲西藏,向着山顶跑去。他们追了一天半才追上那女子,女子站在崖边,手持画影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中。
——“你们不是想要画影剑,想要武功秘笈么?那你们过来拿吧!”
——于是她跳了下去。他们都惊呆了,女子相貌平凡,那一瞬间却像是仙子一般,衣袂飘然,神态闲适。山顶环着雾,她漆黑长发飘扬,便像是坠入云中一般。那是凌晨,朝阳正升起着,在云雾中射出,眩目的光圈为洁白的雾气镀上五彩的光晕。
而女子的影,消失在云雾中。
之后直至此刻,云拂尘还常常能看到这副画面。闭上眼,便能见到展眉那样的纵身一跃,甚至能看到她脸上那淡淡笑容。而后睁开眼,却再也看不到展眉的颜。他便会想,为什么那时他没有陪她一起跳下去呢?为什么他会让那名女子孤单一个人呢?她还不够孤独么?
所以,是一定要去陪她的。他已不负王爷,接下来便是不负于她了。
和蔚凌谈了几句,云拂尘见管家进来,眼神微一闪。
可惜展眉,我只能有负你所托,因为我找不到你的尸身,无法将你葬在你娘身边。
管家对蔚凌说了些什么,蔚凌皱起眉头:“呃那你让她进来吧”
“怎么?没有人知道展眉娘亲的坟在什么地方么?”拂尘开口问道,遇到困难倒在他意料之中——看展眉在侯府的待遇,便知她定然不受重视。她娘的处境也便可想而知。
“这云公子实在抱歉,府上人都不太清楚,只有等她本人回来”管家脸上现出愧色道。
拂尘一惊:“什么本人?”难道还能是展眉她娘本人不成?
“小眉那丫头去挑水,我已经派人去唤她了。”管家道“只是她打的是夫人们沏茶的水,因此要到二里之外的平遥井打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你说小眉是展眉?”拂尘心猛地跳起,难道她还活着?
“就是上次服侍云公子的小眉啊,她说公子另有事情,她便回来了。”管家发觉拂尘脸色不对“难道那丫头说谎,公子并不知她离开?”
拂尘已是完全呆住,半晌清醒过来,马上抓住避家:“那什么平遥井在哪里?”
“西门出去向西北二里云公子,您做什么?”
在管家和蔚凌有些痴呆的目光中,拂尘施展轻功跃过房门向西而去,顷刻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