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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拎着茶壶从外面进来,落春赶忙起身,伸手想把茶壶接了过来,并说道:“宝姐姐,我来吧。”宝钗身子往一旁侧了一下,躲过她伸过来的手,说道:“还是我来吧。这里面灌满了水,重的很,你做不来的,而且里面的水又是刚烧开的,一不小心烫到你就糟了。”
落春被宝钗一句“做不来”说的心中不服,正想反驳,目光落到举着茶壶正倒茶的宝钗的手上,顿时愣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呀,不复记忆中的雪白、细腻、柔软,而是变得黄黑,粗粝的很,手背和掌心中满是细碎的疤痕。
看着宝钗的这一双手,到了嘴边的话落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此刻她的心说不清是何种滋味,感触莫名。看过宝钗的手,再低头偷偷看了一下自己这双和在荣国府里没什么太大区别的手,固然是因为有空间保养良好,但是从府里出来,一直都没怎么吃过苦头倒是真的。就算下过几次厨,但是都是有人将材料给她准备好,烧火的也都另有人,她只要切切炒炒就行了,至于到了乡下,有郑嫂子在,她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落春忽然想到小说《飘》里的郝思嘉在庄园出事之后,为了筹钱交税,她穿了由丝绒窗帘做的新裙子去监狱探望船长,欺骗船长,说她过得很好,结果船长一拉上她粗糙的手,就知道她是在说谎。所以看一个曾经富养过得女孩子在家道中落之后过得好不好,从她的手就可以看出端倪,而宝钗这双手,一看就知道,是吃过大苦头的。
从她手上细碎的伤疤来看,这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当初他她们母女搬出去之后可是有下人的,落春把目光投向空旷的院子,刚才她慨叹院子寂静无人,想着可能是因为要跟着薛蟠去西北,而把人都打发了,但是从宝钗的手来看,似乎并不是最近的事。
落春心中很是好奇,很想问问宝钗,她们母女俩从贾家搬走之后发生什么事,但是一想到她变成这个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日子肯定不好过,那些记忆也绝非什么愉快的回忆,因此自己的一点好奇心而去揭别人的伤疤,这种事她做不出,所以落春按捺住好奇心,并没有问出口。落春忽然想起宝玉被王夫人打发照看薛家的那段日子,不知道宝玉知不知道薛家是遭受了什么,他应该是知道的吧,但是却不见他回去吐露一个字,口风还真严实。
伸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落春的脸立刻变得扭曲了起来,虽然她一直说自己喝不出茶的好坏来,但是这茶也实在太难喝了一点吧,又苦又涩,难以入口。落春强忍着没有吐掉的冲动,将口中的茶水咽了下了,就把茶盅放到了一边,再也不肯喝了。
就在落春搜肠刮肚,准备找些话题和宝钗说说的时候,和堂屋相通的屋门被推开了,门帘撩起,薛姨妈从里面走了出来。落春听到动静,转头看了过去,看到薛姨妈的时候,顿时愣住了。因为宝钗在贾家的时候,就一直是以成熟体贴的大姐姐形象出现,所以落春在看到她的时候,除了觉得她气度更加沉稳了之外,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变化,还是从她的手判断出她们搬离贾家之后的生活并不好,但是看到薛姨妈,则是让她震惊的无以复加。
薛姨妈在贾府的时候,虽然没了丈夫,是寡妇的身份,而且儿子也不是省心的,女儿待选的事情落空,但是那个时候的她仍然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似乎并没有把那些烦心事放在心上。但是眼前的薛姨妈,头发花白,皱纹丛生,身形佝偻。如果说以前的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那么现在的她,则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至少要大上十几岁。
不足一年的功夫薛姨妈就苍老至此,这变化太大,大的都让落春有点接受不能。落春吃惊的看着薛姨妈,难得的变得结巴了,说道:“姨……姨妈,姨妈好,我……”
“哦,是落春呀。”薛姨妈将落春的吃惊看到眼底,笑着和她打招呼,伸手拢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说道:“我现在是不是老的不能见人了?要是在街上遇见,恐怕你都不敢认我了吧?”落春闻言下意识的点头,但是很快的反应过来,又赶忙摇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不妥,赶忙解释:“啊,那个,那个……”吃吃艾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落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开脱。
“呵呵。”薛姨妈笑了,说道:“你不用想着怎么解释了,我明白。其实不要说你吃惊,就连我自己照镜子都有点不敢认镜子里的人是我。这一年,我老的太快了,几乎是一年当别人十年。”自嘲的笑笑,目光落到一旁的柳湘莲身上,她微眯了一下眼,问道:“这是?”
落春赶忙向薛姨妈介绍柳湘莲:“哦,姨妈,这是琏二哥和宝哥哥的朋友,柳湘莲。我和郑嫂子进城来,我母亲不放心,正好柳二哥在,受母亲所托,送我们进城。”三言两语的交代完柳湘莲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然后她一脸严肃的说道:“姨妈,我这次进城来,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姨妈说。”看了柳湘莲一眼,示意他说话。
柳湘莲忙说道:“薛太太,是这样的,我无意中从贾家听说你和女儿变卖家产,想跟着儿子一起上路,去西北。这里面有些内情,不为外人所知。”他将对邢夫人讲过的话又对着薛家母女讲了一遍。
闻言,薛家母女大惊失色。薛姨妈已经乱得没有了方寸,慌张的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宝钗则很快的收拾好情绪,走到柳湘莲面前,对着他款款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小女子在这里谢过柳公子特意送六妹妹过来,告知内情的一番心意。不过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柳公子既然这么明白个中内情,想必对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也知道一二,还请柳公子看在我家孀母弱女的份上告知解决的办法,小女子在这里不胜感激。”
薛姨妈也反应了过来,她到底比宝钗多活了二十几年,虽然落春和柳湘莲都说柳湘莲乃是宝玉和贾琏的关系,但是还是让她看出了柳湘莲对落春的那点心思,她知道自家和柳湘莲没什么交情,向宝钗这样空口白牙的求上去,未必管用,于是上前拉着落春的手哭哭啼啼的说道:“六丫头,当初在府里的时候,姨妈虽然没什么好处在你跟前,但是也没什么错处。如今经落到这步境地,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姨妈费尽心思,散尽家业好不容易救回了你表哥,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就在眼前,总不能让我们一家不明不白的埋骨他乡吧?姨妈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帮帮我。”说着,薛姨妈就要屈膝跪倒在落春面前。宝钗也走了过来,说道:“好妹妹,我也给你跪下了。”
以前,落春最厌烦动不动就以下跪等理由胁迫对方帮忙的人,她总觉得这种行为有道德绑架的意思,简直是强迫人答应。如今薛姨妈和宝钗对她使出这一招,虽然她知道,这是两人关心情切,但是让她心里还是觉得不是很舒服。何况,落春也看出了薛姨妈为什么会来求她这么一个闺阁女子,这让她不由得有几分恼怒。
对柳湘莲对自己的心思,如果说落春以前不知道,那么这一路上,柳湘莲表现的这么明显,她若是在不知道,那可就成傻子了。但是知道归知道,对自己和柳湘莲的关系,落春觉得很模糊啊,在心里却不知道该给个什么定位才好。但是不管怎么样,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至要她和柳湘莲没有定亲,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非常纯洁的贾琏和宝玉的朋友以及贾琏和宝玉的妹妹的关系,和二人有交集的是贾琏和宝玉。可是薛姨妈这一番和这一跪,等于在某种程度上将两人绑在了一起。落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起来,但是真要和薛姨妈计较又计较不起来,她强忍着不快,一手一个,拉住薛姨妈和宝钗两人,说道:“姨妈和宝姐姐,你们又何必如此,我若是能看着你们出事不理,又何苦巴巴的跑这一趟,特地将其中内情告知你们?”
虽然薛姨妈的话让落春不是很愉快,但是柳湘莲正是希望博得人认同的时候,所以见落春这么说了之后,忙不迭的插言:“就是,就是,薛太太,你放心吧,这事我们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听了他的话,落春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脸皮真够厚的,谁和你是“我们”,哪里就说道“我们”了,你说你自己就是了,干嘛把她给带上。
听了柳湘莲这话,薛姨妈放下了一半的心,一面拿着帕子拭泪,一面说道:“有柳公子这话我就放心了。柳公子既然能知道个中内情,想必在官场和街面上应该都有朋友,届时还请柳公子和你的朋友从中大力帮忙才是。至于其中的花销还请柳公子放心,绝不会让你为难就是。”
这些时日薛姨妈为了薛蟠的事,忙前忙后,深知这种事,空口白牙哪怕你说出个天花来到底不如真金白银管用,所以赶忙表白,示意其中打点的银两不需要柳湘莲来操心。当然,她也知道,这事不是你有银子就能行的,想要拜菩萨总的找到庙门吧,若没有柳湘莲引领,她们就算有钱都没用,所以心中对柳湘莲还是很感激的。
落春听了薛姨妈这话,下意识的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看了看薛姨妈和宝钗两人,心中很是怀疑,薛姨妈这话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薛家还有钱吗?不怪她会这么想,虽然薛姨妈和宝钗身上还是半旧的绫罗绸缎,但是细细辨认,则看出花样和式样都是旧年的款式,想必是早年做的新衣,只是因为那个时候衣裳多,所以都放在箱子底没穿。如今家境落魄,这些衣服料子不是什么顶尖的布料,而且花样和款式又都老旧,就算送到估衣铺去也值不了几个钱,还不如留着在家穿呢。
可以说,薛家目前,除了两人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还能唬唬人,剩下的不管从哪方面看去都是一派穷酸的模样,这可不是一句因为要到西北去了,所以将家里值钱的家当都变卖了就能解释的,毕竟宝钗的手,可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暗暗的透露了这一信息。只是心里想归想,但是落春并没有傻了吧唧的把这个疑问问出来,且不说她问了的话,薛姨妈会不会说,就薛姨妈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她还担心,问了之后,薛姨妈会怀疑她打什么坏主意呢?她可不想无端端的惹事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