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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睿四年,棠落瑾迎回了宁君迟。
二人虽不能公开,却也私底下在一条船上成了亲。
哪怕没有人知晓这件事情,可是,天地拜了,交杯酒喝了,洞房……也格外欢愉,他们二人,从此就成了真正的夫夫。
于如今的他们而言,如此便足够了。
只不过,棠落瑾这几日从长安城外迎回来的人只是宁君迟,而不是“信国公”。按照行程,“信国公”要后日才会赶到长安城拜见他。
这样的话,他和宁君迟,又要分开……半日的时间了。
“半日啊,”宁君迟站在心上人的身后,抱着心上人,叹息一声,“舅舅半日也不想离开小七。”
棠落瑾正难得有了空闲,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桃花发呆。
“才半日而已。舅舅很快就要来见我了。”他拍了拍身后人紧紧扣在他腰上的大手,不甚在意的安慰了一句,“‘信国公’早早回来了,舅舅也早早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此不是正好?整日憋闷在日曜殿里,舅舅怕是也烦了吧?”
因为在众人眼中,信国公宁君迟还在从边境赶往长安城的途中,所以宁君迟就不方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能屈居在日曜殿里。棠棠信国公、宁大元帅,如今只能困于小小的四方天、四方地里,如何能不憋闷呢?
饶是宁君迟偶尔能出宫,想来这种日子,也是不太好过的吧?
宁君迟闻言,低低一笑,叹道:“能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然是好。只是,到时候舅舅怕是就不便日日留宿宫中。如此新婚燕尔,舅舅与小七,却只能两地分隔,不能夜夜行周公之礼,岂非是太过不美?”
棠落瑾:“……”被噎了片刻,才道,“想个法子罢。舅舅与我,的确不能这样掩人耳目。”
如果只是偶尔的一日两日,让宁君迟正大光明的出宫,然后掩人耳目的进宫,或许可以,但若是日子久了,这怕就不行了。
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宫中人和朝中大臣,眼睛更亮。他们若是想要隐瞒,并非易事。
所以,棠落瑾才说,干脆想个法子,让宁君迟住到宫里来——白日里除了上朝外,宁君迟自可大大方方的出宫,晚上住在宫里,如此对二人来说,反倒是最好的。
至于外人是否会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算他们看了出来,又如何呢?
棠落瑾继位四年来,表现的格外强势,又顶着众人的反对立了皇太弟,如今会为宁君迟留宿在宫中想个好的由头,然后将他留在宫里,如此比起来,仿佛后面那件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的不是么?
前朝有皇帝明目张胆的断袖,有皇帝日日要给自己剃度住到寺庙里,有皇帝拿着刀剑对着大臣喊打喊杀……棠落瑾仅仅是让信国公住到了宫里,其实,也不算是很过分的是不是?
更何况,天睿帝也好,信国公也好,二人都不好招惹,想来那些大臣也会识趣,不会对这些不影响大局的“小事”过多置喙的。
当然,就算他们真的置喙了,棠落瑾二人也不会在意。
“的确需要想个由头。”宁君迟想了想,低笑道,“舅舅从前读杂书,看那杂书上说,有仙人治病,要用阴阳交合之法……不若就说小七身子不适,需要舅舅用特殊的法子来救治?”
棠落瑾立时瞪了宁君迟一眼。
“舅舅莫闹。”
“但是,小七不能生太严重的病。否则帝皇重病,大棠不稳。”宁君迟思忖片刻,倒是觉得“治病”这个法子未为不可,“小七手足寒凉一事,众人皆知。不若就说舅舅在外学了个按.摩.穴.位的法子,能缓解一二?”
棠落瑾:“……太过牵强。”
宁君迟笑道:“舅舅并非皇亲,要留在宫中,本就牵强。再多牵强几分,也未为不可。”更何况,他的确是在外头学了些按.摩.穴.位的本事,打算给他的小七按一按,说不得,小七将来冬日就不至于难捱了。
棠落瑾闻言,心中知道事情的确如此,倒也没再多说甚么,只和宁君迟一同用膳不提。
等到了后日一早,棠落瑾还在沉睡之后,宁君迟便悄悄起了身,在棠落瑾的额头上的痣上亲了一下,便悄然离开,赶去把一直在行军途中、因“生病”只能坐在马车里的替身换下来,然后在正大光明的回长安。
棠落瑾按照平日的时辰起床,用膳,上朝。
看着和平日没甚么不同,可是,他和宁君迟相处了几日而已,就已经有些不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了。
果然他已经不习惯寂寞了。
上朝过后,棠落瑾提起笔来,看着一旁空荡荡的座椅,失神一笑。
“皇兄——”
棠落瑾正在发呆,就听到棠落昱在殿外的喊声了。
“让皇太弟进来。”
小径自是亲自出门去迎。
棠落昱穿着常服,像个小炮仗似的就冲向了棠落瑾。
棠落瑾无奈道:“莫要急。”
“可是不急不行啊!”棠落昱抓着棠落瑾的袖子,叫道,“皇兄,真的不能不急啊!”
棠落瑾微微蹙眉:“发生何事了?你昨日,不是出宫去沈家住了么?”
大棠的皇子皇太弟,平日里若是在宫里待得烦了,自然是可以往宫外去住。只是棠落昱年纪太小,棠落瑾便只许他住在外祖沈家,不许去别的地方住。
“小十六是去了沈家来着。”棠落昱努力地解释道,“可是、可是昨天小十六还去了徐公公家里。小十六去的时候,徐公公正看着他的侄子晒徐公公从前做太监时的衣裳呢!”
棠落瑾一怔,眉心拧的更紧。
“小十六问徐公公,徐公公说是念旧而已,拿出来晒晒。可是、可是小十六想了一个晚上,觉得不对劲,就跑来告诉皇兄了。”棠落昱拽了拽棠落瑾,让棠落瑾弯下.身,凑在他耳朵边上道,“小十六还让小舅舅安排人去徐公公家门口瞧着,果然见徐公公家还备了轿子,徐公公的侄子皱着眉头,严肃极了。”
棠落瑾摸了摸棠落昱的脑袋,站起身道:“去太皇太后那里瞧瞧,是不是徐有为往她老人家那里递帖子……唔,不必了。”
他早就该想到,徐有为如此效忠父皇,当初父皇重病时,他瞧着徐有为的神色,也像是要为父皇殉葬的。但是父皇死后,徐有为却没有死,而是默默地活了下来。而徐有为彼时对他和宁君迟就不看好……
只怕徐有为的手里,还握着父皇给他的圣旨。如此,徐有为有圣旨在手,如此才不敢死。
而徐有为既然有圣旨在手,那么,他今日大可直接去城门处,大庭广众之下,拦住要进长安城的宁君迟。
先帝遗旨,谁人敢不从?
棠落瑾看向窗外,终是道:“替朕更衣,去徐公公府上瞧一瞧罢。”
长渠、小径自是听从不提。
棠落昱有些紧张:“徐公公平常进宫拜见咱们,也从不穿他从前那身衣裳的。现在穿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手里有父皇遗旨在,所以才要换那身衣裳,想要宣旨?”
棠落瑾再次摸了摸棠落昱的脑袋:“朕就知道,朕的皇太弟,聪慧不逊任何人。”
若非如此,他当初也不会选择棠落昱做皇太弟。
棠落昱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正要说些甚么,就听他的皇兄又开口了。
“朕想,父皇留下的遗旨,大约是不想让朕和舅舅在一起。”棠落瑾说这句话时,说不上是喜是忧,格外平静,“那么小十六呢,是不是还是不希望皇兄和舅舅在一起?”
棠落昱呆了片刻,看着小径、长渠为他的皇兄更衣,好一会,才垂着头,磨着脚尖,道:“小十六当然不喜欢皇兄和舅舅在一起啦。毕竟,皇兄从前都是最喜欢小十六的,现在最喜欢的人却成了别人。小十六当然不高兴啦。”
“可是,母妃说得对。小十六喜欢皇兄,所以更应该喜欢皇兄快活高兴,而信国公能让皇兄快活高兴,小十六就也应该喜欢信国公。”棠落昱一面说着,一面慢慢的抬起头来,攥着小拳头,道,“小十六喜欢皇兄,所以希望能日日瞧见皇兄。皇兄喜欢信国公,那么,小十六也希望皇兄能日日瞧见信国公,日日都高兴着。当然,小十六也会努力喜欢上信国公……舅舅的。”
小孩子的世界,简单倒也简单。
棠落瑾微微扬唇,弯下.身,平视着棠落昱:“谢谢,昱儿。”
兄弟二人说开了话,又都高兴起来。
只是棠落昱是单纯的高兴,棠落瑾面上神色缓和,理智也告诉他凡事都来得及,可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他知道事情应当来得及的,他知道沈家既出手了,那应当是能尽量拦得下徐有为了。可是,徐有为手里攥着的是先帝遗旨,连他自己亲去,都不能有把握能说服一向忠心于父皇的徐有为把遗旨给他……至于旁人,他就更加不放心了。
“昱儿在宫里待着罢。”棠落瑾心中焦急,又知这件事情不便带上棠落昱,道,“信国公今日回宫,宫中诸事还需有人坐镇,你便暂时在宫中看着宫人干活,莫让他们偷懒才好。”
虽是小事,可棠落昱依旧高高兴兴的点了头:“皇兄快去!一定要把徐公公拦下来!”
棠落瑾点了点头,便大步离去。
因为信国公和大军按照来信,是要下午才到,所以徐有为此刻,还没有出府。
徐有为的侄子正在家里急的团团转。
——他旁的不知道,可是,大伯要穿了那身衣裳,显见是有大事的。而这件大事,他的大伯还不打算告诉现在的皇上……那显然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哪怕那件事不太适合皇上知道,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家大伯也该往宫里透个消息才是。怎么能就这么什么都不说,把现在的皇帝不当皇帝呢?
当家人都换了,他们也该识时务才好啊。
可惜徐有为的侄子只能干着急,徐有为为人圆滑,但对先帝的事情,他却固执起来。他们一家人都说服不了徐有为。
正当徐有为的侄子想着要不要自己想法子去给宫里报个信甚么的——虽然他大概是进不去宫里的——好歹让宫里那位主子心里有个数的时候,这位主子就亲自登他们徐家的门了。
“皇、皇上……”徐有为的侄子一见到来人摘了帽子,露出额头上的朱砂痣时,登时双.腿一软,就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伯父他、他……”
他显然甚么都说不出来,也没有办法说。
“皇上还说来了。”徐有为已经走出来了,他年岁大了,又做了一辈子奴才,腰也直不起来,不必特意,就躬着身子,要跪下请安。
“徐公公不必多礼。”棠落瑾扶起徐有为,打量了对方一眼,道,“徐公公,里面说话罢。”
徐有为一早换了衣裳,只等着时机到了,抓好了机会就去城外宣旨。可是棠落瑾赶来,他也没法子离开,只得和棠落瑾去了花厅,双双对坐。
徐有为的侄子亲自斟了茶水,就和一众人都退了下去。
棠落瑾却也不开口说懿旨之事,而是和徐有为回忆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的事情。
徐有为跟随了先帝一辈子,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帝。棠落瑾谈先帝,这是他没办法拒绝的。
“父皇很早的时候,就很看好三舅舅。”棠落瑾缓缓道,“只是那个时候,朕做了太子,宁家便也要留质子在长安。三舅舅和四舅舅,彼时注定了不能从军。只是世事难料,三舅舅和四舅舅,还是先后从了军,为我大棠奉献良多。”
徐有为不吭声了。
棠落瑾叹道:“徐公公,朕今年,二十五岁了。”
徐有为一怔。
“若是错过三舅舅,朕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等到下一个能和朕相伴余生的人。”棠落瑾站起身来,“朕知道此事是为难徐公公了,可是,朕愿为大棠奉献一切,却唯独不愿失去三舅舅。朕希望,徐公公能将父皇的那份遗旨,现下就交给朕。”
徐有为在棠落瑾站起身的那一刻也站了起来。可是,听完了棠落瑾的话,他却依旧没有开口。
棠落瑾缓缓弯身,仿佛要对徐有为行礼——
徐有为立刻道:“陛下莫要如此,陛下要的,奴才这就给您!”
棠落瑾一怔,站直了身体。
徐有为叹道:“奴才这就去拿先帝遗旨,陛下您看了,就都明白了。”
徐有为去得很快,一盏茶的功夫后,就抱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掉了漆的盒子出来,双手捧到了棠落瑾面前。
棠落瑾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两道圣旨。
他微微抿唇,打开其中一道——是先帝要杀棠落珉的旨意。
徐有为道:“先帝离世前,就写下这两份圣旨,让奴才收着。说是,您要是有想法要处置顺王,那这份旨意就不必拿出来。若是没有的话,就把这旨意拿出来,如此也不必您杀兄之后,再背上个杀胞弟的罪名。”
棠落瑾想到当初徐有为的确是试探过他棠落珉的事情,他那时也担忧父皇是否会责怪他,便也反过来试探徐有为的口气,二人互相透露了些话后,棠落瑾便等了三年,尔后私下让人杀了棠落珉;徐有为则是把这份遗旨放了起来,没有拿出。
棠落瑾摸着遗旨上父皇的字,怔了半晌,才放了下来,拿起另一份遗旨。
另一份遗旨上写的就更简单了。
令信国公宁君迟,镇守突厥边境,余生不得返回长安。
棠落瑾看完,将这份旨意大力合上。
他的动作太大,卷起来的圣旨里竟掉出些东西来。
徐有为将掉在地上的一张纸捡了起来,递了过去,叹道:“先帝还是很疼陛下的。”
棠落瑾接过那张纸,才发现那张纸上也是父皇的笔迹。
“若小七因此事寻你,诚心相求……此事作罢,烧之。”
“奴才从前看不懂这上面的‘诚心’二字该做何解释。”徐有为苦笑道,“今日瞧见您亲自来了,还要给奴才躬身……奴才就明白了先帝的意思。先帝最疼的,始终都是陛下。为了大棠的将来,先帝显然是不想信国公留在长安,以损陛下将来的名声。可是,若陛下当真非信国公不可,先帝也终究是留了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太难令人发觉。
好在天不绝他,再难,也恰好让棠落昱察觉到了。
“是朕这几年,过得□□生,没有想到这些。”棠落瑾神色复杂的看着这道圣旨和纸,“父皇在意大棠数代基业,疼爱朕,这些,朕早该想到的。”
徐有为只摇头:“陛下何必妄自菲薄?先帝在位二十八年,想要瞒住陛下,哄骗信国公,哪里还能露出甚么破绽?只是天意让陛下能遵从心意,陛下尽可感念天意便好,不必在意其他。更何况……”他指了指棠落瑾手中的圣旨,“即便奴才今日当真对信国公宣读了先帝遗旨,想来陛下也另有法子,让信国公回长安。陛下又何必再介怀?”
棠落瑾摇了摇头,亲眼看着两份先帝遗旨付之一炬,然后将那张父皇留下的纸张叠的整整齐齐,认真收好,放在了贴身的荷包里。
他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他是棠落瑾,亦是大棠皇帝。于他来说,大棠才该是最重要的。
父皇并不希望他忘记这一点。
棠落瑾面容严肃起来,可是很快的,他又笑了。
他的舅舅,并非妲己褒姒,对他的江山只有付出而没有毁坏,他有甚么可担心的呢?
他会过得很好的,无论是身为大棠皇帝,还是身为和宁君迟拜堂成亲的棠落瑾。
“无论如何,辛苦公公了。”棠落瑾微微点头,离开了。
天睿四年四月,信国公回长安。
信国公口称学得秘术,可缓解天睿帝冬日手足寒冷之症,因而进宫,与帝同住。
天睿十年,大棠休养生息六年时间,善堂遍地,乞丐数量大减,其中几乎无一人是孩童。
同年,天睿帝率兵,攻打高丽和倭国,将高丽划归为大棠一省,重创倭国,倭国自此,向大棠称臣纳岁贡。
同年,大棠主动向吐蕃发起战事。
天睿十三年,信国公歇息九年之后,前往吐蕃,攻打吐蕃,两年之后,天睿帝前往吐蕃边境,同信国公联手,一年之后,终于彻底摧毁吐蕃王朝,重新划为大棠三省,收归大棠。
天睿二十三年,大棠休养生息七年后,对正要重新合并的东西突厥出手,五年后,大棠灭东.突厥,重创西突厥。
自此,大棠版图,前所未有的强大,再无宵小敢对大棠出手试探或挑衅。
大棠强盛,百姓富足,盛世来临。
天睿二十九年,帝崩。
信国公大恸,同日,卒于天睿帝身侧。
同日,清欢离世。
新帝棠落昱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