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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许宁便和宝如乘车往府城去,他们雇了两辆车,一辆是许宁和她,带着些细软。另外一辆车却是小荷和一位灶上娘子名叫银娘的一同乘坐,并押着一车子的用具。许宁赁的小院就在书院所在的万松山下,书院依山傍水,名为慕风,大儒顾泓曾在此讲学,如今尚有弟子在此任教,曾经有一科中了数十人而名扬天下,得了朝廷赐了匾额、书及学田,令这附近学子们趋之若鹜,甚至有外乡人闻名而来就学。
宝如揭开车帘一路往外眺望,看着不远处汴水银光潋滟逶迤而过,默默出神,这一世许宁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进了书院,不过前世他本就是才学惊人才屡得上位青眼,本朝博古尚文,历代帝王都是文德才艺极佳的,今上如今年方弱冠,也以书画闻名,这也是后来许宁深得圣心的缘故。
许宁看她一直往外看,忍不住道:“虽已开春,风还大,别着了风,那松树也没甚么好看的,就快到了。”
宝如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放了帘子,忽然笑道:“我在想,上一世你明明深得圣心,为什么却是败了,连官家都保不住你……林谦后来和我说,虽然你问罪伏诛,官家却十分惋惜遗憾,甚至听说有次经筵时公然在大臣面前怅然叹息道:‘满堂芝兰,未有如晏之长松落落。’”
许宁敛了笑容,过了一会淡淡道:“我与陛下君臣相得,惜乎时机不对,未能报知遇之恩。”
宝如笑道:“还君臣相得呢,难道那给你定罪的旨意不是官家下的?”
许宁脸色有点难看:“陛下自登基以来,虽志存高远,却多方掣肘,处境艰难……当年我问罪之后,他只怕日子也不好过……”宝如从他脸色看得出他着实有些神伤不想细说,聪明地不再追问,过了一会道:“好像有听说他御体不安,所以大臣们催着他立了太子,他时常病着,都是太子理政,我也就是听市井一些传言……”
许宁沉默着,长长睫毛垂下犹如石雕一般,却无端端多了一股悲哀之意。宝如想着许宁这一世还要入朝,只怕也不仅仅为了复仇,大抵也还有着报了君恩的感觉。车子停了下来,许宁下了车,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宝如抬头一看看到一片粉垣瓦屋,数枝桃花从院内探出白墙乌瓦,繁英交展,灼灼生辉,她轻轻呀了一声,脸上带了喜色。
许宁看她喜欢,脸上也带了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我那天也是一看到这桃花便满意了三分。”一边引她进去,只见院内一树碧桃盛放,馥郁之气袭人衣帽,院中白石砌路,苍苔密布,里头小小五间精舍,三明两暗,别有复室,屋内皆用雪白纸糊在板壁上面,家什都已齐备,一色簇簇生新,有卧房,有厨灶,书房里架子上也摆满了东西,蓝纸线装书一册册的整齐堆置着,书房里又有暗间设了软榻铺着青缎依枕,宝如心知这是许宁起居之地,自那日两人因为孩子和解以后,他依然待自己相敬如宾,并未逾礼,应是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孩子才向他和解。
又或者,他一心只在他的大业上,自己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罢了……她凝视着外头桃花灼灼,许宁正忙碌着和小荷一起安置铺盖衣物,心里失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胡思乱想什么呢,难道换个男人就能更好?至少这一世她父母尚在,又有孩子,她轻轻抚摸腹部,心下微感慰藉,寻常人也不过都是过日子,男女情爱,夫妻情好,便是书上也不过只是那么寥寥几个,曾有首悼亡词情深意切的悼念亡妻,她作为女子就好那些细腻委婉的诗词,自然是觉得十分感人,反复颂念,后来听许宁说那人续娶了他亡妻的堂妹为填房……并且妾室并不曾断过。
真的是她自己的问题么?许宁是赘婿,自幼父母就要求他要对自己一心一意,要对自己好,什么都要让着自己,不许对旁的女子有想头。待到许宁上了高位,她也得了诰命,越往上,越发现从前那些高不可攀的贵人阶层,对女子的要求是多么的严苛,市井人家,大多一夫一妻,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仍然相守着扶持着过了一生,那些贵妇人呢?却要要夫唱妇随,要三从四德,要不怨不妒……按那些沉重的礼教说法,她早已犯了七出中的多项罪过,许宁仍供着她,仿佛已是仁至义尽。
他怨自己么?唐宝如迷惘的想,大概也是有的,不过过了那一世,这一世大家都平心静气的选择了对自己最合适的那一条路——大概情爱什么的,都没了那心吧。许宁之志向,一贯是在那庙堂高处,男儿行走四方,志在千里,后宅从来斗不过是他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栖息之处,女子却囿于内宅,限制于弱质,整日只为那一点点的情爱之事遮了眼睛……
正沉思着,外头虚掩着院门被叩了叩,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晏之,我们来暖房了,不速之客,可有诗酒相酬?”
唐宝如从窗往外看,许宁迎了出去开门,却正是宋秋崖的两个公子宋文熙,宋文甫两兄弟,许宁笑道:“才安顿下来,里头还乱得很,内子今日乘车有些不适,屋舍浅窄怕吵了她,我们还是出去一聚,还请万万包涵。”一边请客人在院子里桃花树下的石桌石椅坐下,让小荷倒茶,宋文熙笑着道:“原是我们来得冒昧了,这两日书院休息,我们回家了一次,才从县里过来,听说你在这边赁了院子,连令夫人也过来住着,便想过来贺你乔迁。”
许宁一边笑着往外让,将宋家两兄弟带了出去。
客人上门道贺却被请出去就席……这是不太妥当甚至有点失礼的事情,唐宝如有些意外,没想到许宁真的如此在意这个孩子。从前……他有朋友来,都是自己忙前忙后地做菜做点心,少不得得了他的朋友们的高度赞赏,那之后许宁也会对她和气许多,如今宋家两公子对他算是颇为重要,别看宋秋崖官职低微,不过七品,却是侯门嫡子,前程远大,是许宁将来进京极大的臂助,但是他却为了这个孩子而选择了失礼于人。
唐宝如暗自感慨了一番,自己收拾了下卧室,看着银娘收拾了几个菜主仆两人吃了后便拿了本书慢慢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十分困倦,侧卧在榻上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何时,只是听到了幽幽的琴声,并不是十分连续,只是低低成曲,反而更显得夜的幽静,风吹在树叶上的沙沙声细细碎碎,潮湿而清凉空气带着远处清新的草木香味和一点点桃树上特有的桃胶的香。
她一边想着是了今天倒是忘了看看那桃树上有没有桃胶,做成银耳桃胶糖水,那是非常美味的……正想着嘴就馋起来,仿佛那脆嫩的银耳和桃胶滑润的口感就在嘴边,她毕竟是孕妇,一嘴馋起来便挠心挠肺,坐了起来走出去,果然看到许宁就在桃树下垂头轻挑膝上琴弦,花枝在风中摇曳,疏疏落落的花影投在他衣襟上,琴声委婉轻微仿佛细语低诉。
她走过去道:“就回来了?”
许宁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晚上风凉,多穿一件。”一边将挂在一旁自己的泥青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唐宝如走近桃树上仔细端详,许宁看她不像赏花的模样,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唐宝如从袖子里掏了张帕子出来,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挑了一块桃胶下来包在帕子里,有些遗憾道:“还不是桃胶最多的时节……这个煮牛奶银耳或是煮木瓜羹都极好的,最是和血益气的。”
许宁哭笑不得:“厨房有温着排骨汤,你饿了去喝点吧。”这女人煞风景的本事真是一流的,能让他从琴棋书画中猛然拉回世俗的烟火气中。
唐宝如却是低头仔细找着,一点一点地挑,许宁无奈上前帮她找,一边道:“小心眼睛坏了,说是孕妇和产妇都不可用眼过度,更不能哭的,很容易伤了眼睛。你真想吃我一会儿拿把刀来割一割,明天会多一些。”
唐宝如道:“别了,正是开花的时候,伤了元气不好……等花谢了再说,反正这一看就知道这桃子肯定吃不了。”
许宁只好弯腰去看更低的地方有没有桃胶,唐宝如却是想起一事,问道:“今儿宋家两兄弟来找你,竟没带上他家三小姐?”
许宁笑了声:“你上次那样指责她大概她回去觉得是我对她有意才让你如此,我后来送了份礼去了宋家,和宋家两位公子特意说了是你口拙冒犯了小姐送礼赔罪,结果她压根就没出来见我,遣了个小丫鬟给我回话说男女有别,虽然我和她哥哥们熟悉,但也不可逾了规矩,侯府规矩多,料我市井出身不熟悉规矩,就暂且饶恕了我……就差没直接骂我别肖想她这高贵的侯门嫡女了,她大哥二哥很是尴尬,给我道歉说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唐宝如笑不可遏:“原先想着和你和离,能骂一次是一次,好歹出了前世那口气,如今看来是要耽误了许相爷的前程了。”
许宁抬眼看她笑得得意洋洋,并无一丝愧疚的神态,忍不住好笑:“宋大人若是不出事,她原就不可能看得上我,你可放心了。”
唐宝如撇了下嘴巴:“没有宋晓菡,还有张晓菡李晓菡,许相爷可是个连官家都赞不绝口的男人呢。”
许宁又笑了声,声音颇为愉快,将她手里的桃胶都包了起来放在桌上,走回厨房去端了一碗汤出来给她:“吃吧,这个连官家都青眼有加的男人都发誓只娶你一个了,这还不够。”
唐宝如端着碗喝了一口汤,萝卜排骨汤小火炖久了,汤很醇厚,暖暖地一直滑入肚子,十分熨帖。犹如许宁如今说的甜言蜜语,虽然知道都是为了孩子,她不能否认,这一刻被疼爱的她是觉得享受而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