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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氏坐下来后便开始夸夸其谈,若是宋夫人夸许宁,她一边谦虚一边说许宁小时候就如何主动为家里干活,自己又是如何勉励他的,说着说着动了情,掉几滴眼泪:“他离家那天,我整整哭了一夜!也没办法!难道看着他在家和我们一家子饿死不成!人挪活树挪死,总要给孩子一条生路,孩子也懂事,开始还和我和他爹说:爹娘不要送我走我会给家里干活的,他爹怕他逃回家来,狠了心吓他说若是到了别人家不好好听话不乖的话,爹娘拿不出钱来赔人家一家子就要被抓进官府大牢,他吓得小脸煞白的,走的时候回头看我,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等着我留他,我哭成那样,真正是心都哭疼了,也到底没留下他来。”
说得连宋夫人眼圈都红了,慨叹道:“都不容易,许大人有今日不容易啊。”
宝如肚内忍着笑,这一套说辞前世她听过太多了,她时常会在许宁面前动情地述说许宁八岁以前的事情,许宁还没感动,她自己就把自己感动得泪涟涟的,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许宁是她最心疼的孩子,因为舍不得留在家里吃苦才送了出去,其实每一天都在想着他,后来终于豁出去不要脸也要把他要回来,简直是感天动地母子情。
其实那一天许宁肚子饿着就来了唐家,除了身上一套衣服,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是人卖了连早餐都要省下的,哭想必是真的,但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舍不得儿子,有多少是哭自己落到了买儿子的田地,就不可知了,据她所知许宁寡言少语的,许大郎许三郎都比他会说话会来事多了,爹娘当时取中他却是相中了他说话少手脚利落勤快……看起来像是个憨厚老实的孩子,谁知道许宁那是一肚子的心机都藏得深得很——也不知许宁知道不知道他极力掩埋的过去被老娘作为谈资会怎么样了。
一时几位夫人交流了下养孩子的心得,又说了几句闲话,宋夫人又说了些京城与广陵的不同习俗,眼看着日影到了天中,宋夫人便起了身让她们移步花园旁的敞轩内,留个便饭,一边唤了仆妇来引她们过去,一边自己先回房换件衣服,这却是大家做派了,宋夫人出身高门,一日换几次衣服是常事。
宝如跟着刘氏到了敞轩外,一眼望去果然已摆了桌椅,上头已先设了果子糕点和几样冷盘,宝如一看那桌椅,心下冷笑,知道宋晓菡又从中作梗了,罗氏已大喇喇地在丫鬟的引领下坐了上去,已十分不客气地拿了桌上的瓜子便开始吃,她一贯如此自信,在京城也算是独树奇葩,当时人们忌惮许宁,也从来不敢挑她的礼,只是奉承她。
宝如却拉了拉刘氏的手,对那引路的丫鬟笑道:“这位姐姐,我们想要先去恭房净手。”
那小丫鬟连忙引着她们去了花园一侧的恭房,宝如带着刘氏进去后出来,便对那小丫鬟道:“这位姐姐,我娘身子有些不太舒服,得赶紧回家去看看大夫,事情太急,就不和夫人面辞了,还请你转达一声,说不告而别着实失礼,请夫人多多包涵,改日再备礼多多拜上道歉。”
那小丫鬟不过是个引路的,年纪尚小,第一次遇到这样客人不面辞便要离开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敢阻拦,只眼睁睁看到宝如带着刘氏一路直接便从花园走了出去,直接出了县衙大门,乘了马车直接便回去了。
却说宋夫人换了衣服出来,接了报十分不解其意,仍是出来招待罗氏吃了一席,送她出门后,才回了后院找了仆妇来细问,却仍是不得其解。因着宋秋崖一贯重视许宁,便将今日这奇事说与宋秋崖听,宋秋崖原是侯门嫡子出身,又是平日里审案断疑惯了的,心思缜密,一听便问:“无故离席,不告而别,是不是有甚么失礼之处,让客人不快了?”
宋夫人蹙眉道:“正是此处不解,我观那唐氏言语可喜,态度娇憨,礼仪娴熟犹如大家教养,并不像如此失礼之人,虽然她与婆婆不合,今日许老夫人来的时候,她却也礼仪周到,并无失礼之处,言语上也十分谦逊,态度上也并无不快之处,我实不知哪里失礼了,难道真的是那刘氏果真身体不适?只是我问过那引路的小丫鬟,她只说是两位女眷如恭后便告辞离去,看上去并无大碍。”
宋秋崖却唤了人叫来今日引路的小丫鬟问话,问完后皱眉道:“这么说,是到了敞轩,还未入座,便与其母去了恭房?”
小丫鬟点头道:“是的,许老夫人先入了座。”
宋秋崖皱眉问:“座次如何安排?”
小丫鬟一愣,宋夫人道:“晓菡也到了学管家的时候了,回京就要给他们物色亲事了,因此今日这坐席安排、宴席菜色,我都是交给她安排,我掌眼的,今儿按位次是我在主位,次席分别左右为许老夫人、唐老夫人,下首是晓菡和许夫人,理应没有问题,许老夫人年长些,唐老夫人应当不至于为这左右之分就不喜,许老夫人则根本不懂这些,许夫人是晚辈,应当不至于就为这座次的事儿挑理,客随主便,不当如此失礼吧?”
下头小丫鬟有些嗫嚅,宋秋崖一双利眼已是看出她有些不对,逼问道:“可是当时座次有差?”
小丫鬟迟疑了一会儿道:“入席前小姐来看过,让撤了许夫人的座位,道许夫人的婆婆和生母都在,论理她不该坐着,合该站着伺候长辈用饭才对。”
宋夫人脸色微变,宋秋崖一掌已拍了下几案,桌面上的茶杯都被震了一震,他厉声道:“如此无礼!怎能如此自作主张!难怪客人转脸就走,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给宋家面子了!”
宋夫人慌忙站了起来道:“是我的不是,平日里只顾着教她到婆家的礼仪,却忘了告诉她招待客人不能究这样的礼的。”
宋秋崖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她不懂,难道平时不会看?婆媳同赴宴,伺候不伺候婆母是别人自家的礼节,安排坐席却是我们的礼,断没有别人要伺候长辈,我们就不设坐席的,她身旁的吴妈妈呢?难道她也不懂?”一叠声喊道:“叫小姐和小姐身边的丫鬟、妈妈都过来!”
宋夫人看丈夫气得狠了,不敢再劝,宋秋崖仍是气得不行:“教女如此,哪一天真是要惹下大祸!”
一时宋晓菡已到了,宋秋崖怒道:“你今日为何擅自撤了许夫人的席?”
宋晓菡知道事发,少不得将那媳妇要伺候婆母的话出来,宋秋崖道:“这话你哄你娘还可以,你娘一向惯着你,却是莫要来哄我,你自幼在京里长大的,宴会也参加过不少,难道竟不知这些?你倒是说说你为何故意要让许夫人难堪?”
宋晓菡原就有些怕父亲,被他沉下脸一喝,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抽泣着道:“我哪里有故意让她难堪?她出身市井,许大哥又是入赘,我是看她平日里对她婆母有些不甚恭敬,将来触怒婆母,到了京里担个不孝的罪名,又让许大哥心里不悦,倒是伤了他们夫妻的感情,才好心教教她,让她知道需孝敬婆母……”
才说到这里已被宋秋崖断喝:“越说越不像了!我竟不知你那一肚子礼是学到哪里去了!旁人不知礼,你当面指出,却是你无礼!合该悄悄替人描补,不要让人难堪,这才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知礼的样儿,人家七品翰林修撰的夫人,倒要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来指点礼节?这是哪里学来的什么下三滥的宅门手段?”
宋晓菡被他责骂,脸上窘得通红,又羞又气,捂着脸就哭起来,宋夫人连忙道:“孩子错了,指出来便是了,莫要如此苛责,她也是一片好心,从前和那许夫人也是十分谈得来的,熟不拘礼,想是好心提醒,只是用错了方法。”
宋秋崖脸色缓了缓,却是挥手让下人都下去了,缓了声气对宋晓菡道:“你嫡亲的奶奶去得早,你爹我自幼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这些暗亏吃了不少,为着这个,到大了些自己便憋着一口气自己考了科举,早早谋了外放,带了你娘出来,便是不想你娘和你在后宅吃我曾吃过的亏,你有心计不吃亏是好的,只是你却须记得,为人须正气才得人的尊重爱重,那些小手段上不得台面,只会教人看不起你,也显得你无礼短视,没有胸襟,你若是坦坦荡荡和那许夫人私下说这些规矩,难道人家会不承情?你这般手段,只会显得你无礼,外人也不知是你在其中,只把这帐记在你娘身上,若是个睚眦必报的,无端便多了个仇人。”
宋晓菡委委屈屈地嗯了声,宋秋崖继续道:“你出身侯门,在地方上别人也大多趋奉你,你娘和哥哥们又都宠着你,你大概有些看不起那许夫人,觉得她只是靠着丈夫发迹才平白得了前程对不对?”
宋晓菡不说话只知道擦泪,宋秋崖道:“许宁待这个夫人如珠似玉,你大概也只是觉得她不过是因为生得美,却肤浅得很,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怎么不想想,你的终身,不也是靠着祖宗父兄么?女子终身,先靠父兄、再靠丈夫、晚年便是儿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除了父兄你没办法选择以外,丈夫儿子,都是需要你悉心辅佐、用心教养的?”
宋晓菡噎了下,宋秋崖继续道:“你大概还有些为许宁抱不平,觉得他娶到这么个市井妇人委屈了,只怕以后要拖后腿,是不是?”
宋晓菡沉默着,宋秋崖叹一口气谆谆教导:“寒门出贵子,京里那些高门大户,有几个是能科举出身的?大多只能靠恩荫,那一种固步自封自高自大的习气,是不长久的,平日里我将你两个哥哥带在身边出去走走看看,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有才学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又是真正父母妻子皆出身大家?你若一直抱着这样的眼光,竟是将自己也锁在了后宅之中,只知道和后宅女人争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就算将来嫁了个好丈夫,你也只是看着自己的得失,如何能得丈夫真心的爱重?”
宋晓菡低声道:“阿爹说得对,但是那许夫人不知怎的对女儿十分冷淡,好言相劝只怕听不进去,所以女儿才出此下策……再说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也不会传出去……”
宋秋崖道:“都是借口,她为什么忽然对你冷淡?必是你平日言语行动多有轻慢,别人又不是傻的,如何感觉不到?你是不是觉得阿爹小题大做,为了区区一个市井出身的修撰夫人便要对你这般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