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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地方休息,他只好将这个夜晚用于清点法师塔内的收藏。不得不说,几何学者是个相对清贫的法师,尽管身兼考古学家、文物鉴定大师、炼金术师等多重身份,却重视理论多过于实践,因此塔内并没有多少魔法道具或者实验器材,大部分有待整理的遗物都是书籍和手稿。他拣选了一些比较有价值的书籍装成一箱,准备带去白城,剩下的都封在柜子里,然后将门锁好,免得有不知轻重的人在他们离开期间偷偷溜入塔内盗窃。
靠近塔顶的楼层里有一间贮藏室,几何学者从来没让他进去过。在高塔之主最后几年的生命中,他一个人掌管了整座法师塔,这不仅意味着他的清理工作异常繁重,也意味着这座塔对他而言是毫不设防的。他可以阅读任意一本古籍或书卷,无论它们有多么的珍贵、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多么脆弱,也可以进入存放财务的密室,毕竟这座塔的帐务也归他管理,税收,日常开销,全都由他负责,他也可以查到过去老法师都把钱用到了什么地方。但是那件贮藏室是个例外,高塔之主吩咐过他不得进入,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出于对抚养他长大的恩师兼慈父的老人心怀感激与敬重,从来没有逾矩。
或许对于那个祖先历代都为服侍法师的仆役的男孩而言,一夜之间成为高塔的继承人是命运的垂青与高塔之主的恩宠,然而那种卑微和感激的情绪尽管依然残留在他的灵魂之中,却不能影响他分毫。因此他拎着从老法师的尸体的脖子上拽下来的钥匙,轻轻松松就闯入了禁地。
屋内一片漆黑,空气中充斥着股熟悉的刺鼻的药味与陈旧的木头和常年累积下的灰尘混合在一起的难闻味道,他举起油灯,照亮了身前的一小片地方。这里好像是一个药剂师或者炼金术师可能有的储藏间,木头架子整齐地列在房间内,上面摆放着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原料或成品的瓶瓶罐罐,比较特殊的是,这个房间里的玻璃罐似乎都特别大——如果原料是非常稀罕的,那么大概很难装满看上去至少有五加仑容积的大罐子,而如果不是什么稀有产品,似乎也没必要防着别人接触到。
因此他捂着鼻子凑近了一些,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有些肮脏的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辨不清颜色,里面漂浮着让人不太舒服的细小的絮状物。那些污浊之后,是个蜷曲成一团的东西,一个婴儿,死婴,表皮肌肤被泡得浮肿,呈现出一种令人呕吐的青灰色,已经僵硬的躯体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切成了八分,尚未发育成熟的内脏器官都漂浮在玻璃罐内,好像某种陈列品,摆在那里供人观赏。为了保证尸块的每一部分都在原来的位置上,玻璃罐里还能看见用于固定的纤细铁丝。
一种恐怖的感觉击中了他,让他连连倒退了几步。
“咣当!”油灯好像磕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响声。另一个架子,他察觉到自己的背部似乎贴在了什么很难令人愉快的东西上面,转过头,一个头部硕大的畸形婴儿用灰白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眼中写满了死亡,后脑壳被利器劈开了,但里面没有大脑,而是某种呕吐物一样的白浊的浓稠的半液态的东西,悬浮在婴儿的后上方。
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才克服住吐出来的****。
整个房间里层层叠叠地摆满了这样的罐子,大部分都是死去的已经成型的婴儿,也有一些还是胚胎的状态,它们大多有着各种各样的畸形,长出了些不该长的东西,或者平白少掉了一部分,有些变异是发生在内部的,因此它们都被剖开了。而那些睁开眼睛的,无一例外的都有着灰白色的瞳孔,像是死鱼的眼睛,用一种可怖的诡异的方式打量着他这个外来者。
跌跌撞撞地从架子间走过,房间的尽头是一张桌子和钉在墙上的图谱,他粗暴地将墙上的图撕了下来,又搜刮走了所能找到的全部的手稿,才慌乱地跑出房间,趴在盘旋的楼梯上干呕起来。半掩着的门像地狱的入口,咧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注视着他,嘲笑着他的鲁莽和自以为是,他勉强撑起身子,关上门,坐在台阶上等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才抹去一把冷汗,捡起散落在身边的纸张离开。
几何学者是个炼金术师,而这个人所专攻的方向,是人体炼成。这是他从手稿中得出的结论。人体炼成是生物炼金术中格外冷辟的一支,而且由于涉嫌违背人伦,在大陆上是被禁止的。几何学者所使用的方程式,就是他之前读到的那一卷,不过对方想炼成的并不是最终产物黄金选民,而是稍低一级的,白银之子。
生物炼金术中,交配及孕育后代本身就是一种炼金反应方式。因此几何学者按照原料的要求,通过购买或者哄骗的手段,将他需要的具备孕育纯银的潜质的人都带到了塔中,将他们根据方程式一一配对,令其诞下后代,再将后代们配在一起,这样算下来到他这代,已经是第十五代了。
从手稿中可以看出,几何学者一开始对自己的解读很有信心,但当此人发现铁和铜并没有像他所以为的那样出现,就决定采用枚举的办法,让每一代中任意一对男女都诞下后代,这样必然能有一种组合可以通往纯银——这也是他们这一族混乱的婚姻方式的来源,而很显然,这样做的副作用就是大量的先天畸形和死婴的出现。墙上的图谱清楚地记载了每一次配种的结果,无论是失败的还是成功的,其中有一条线被特别加粗了,那是他的血统来源。
在图谱上,他被记作第273号,而在他旁边的274号,不是他失踪的哥哥或者现在的妹妹,而是他进去时看到的第一个罐子里那个被切开的婴儿。他的母亲怀上的是双胞胎,但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另一个在子宫内就死了,连带着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对此几何学者只是冷淡地标注,纯银的诞生尚不稳定,有一定的失败几率。
他跪坐在竖起的穿衣镜的前方,镜中人在昏黄的灯光中也显得过分的苍白,缺乏血色,银白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像是蜿蜒流淌的小溪,瞳孔是银色的,比传说中的更浅,更明亮,只是不知道死后会不会像那些罐子里装的婴儿的眼睛一样,变成恶心的灰白的颜色,像卷成一团的蛆。纯银,他想,尽管他并不知道几何学者要用纯银来做什么,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老人已经死了,无论对方还有什么鸿图野望未能实现,都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他倚在镜子上,心中翻滚着将贮藏室一把火烧掉的冲动。
最终他还是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这一夜过得十分煎熬,灵魂像是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在过去世界的崩溃与被人玩弄的屈辱中痛苦地尖啸着,如同一团烈火,烧灼着,刺痛着肉体,另一半却如同永不融化的坚冰将这团火焰包裹其中,冷淡、不为所动地观察着那火焰如何扭曲和挣扎。那是种不带同情和轻蔑的注视,没有任何感情,如同一名学者注视着试管中的液体由靛蓝转化为紫红,好像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按部就班,已经演练过千百次因而再也无法在心中生出丝毫波澜。
当那团火焰熄灭时,他自心底泛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冷静得如此残忍?然而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却无法将其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他对自己感到陌生,那真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他在排斥着某些不属于他的部分,可他又清晰地理解那部分正属于他真正的自我。很难去描述,仿佛他的真我是虚无的,空洞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却又如钻石般坚不可摧,无论怎样的情感都无法动摇分毫。
他并没有过多地探寻自己的过去,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能够如此的从容镇定,坚信着在某个适当的时候,他的真我就会渐渐地从纷繁扰乱的思绪中如同海中拔起的山峰般浮现。然而事实就是,当他踩着从狭长的窗户中投射在地面的晨曦叫醒在床上拱成一团打算睡个回笼觉的妹妹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当作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迎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