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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第二天午后抵达了村庄。
虽然按时节算已经是开春了,但地里的积雪还很厚,因此农夫们都赋闲在家。招待他们的是村里比较有威望的老维斯,往常他来收取税赋也是老维斯统一征好粮再交纳的。那是个头发已经灰白的老人,皮肤脏兮兮的带着沟壑,像干裂的老树皮,眼睛看上去已经浑浊了,光线暗的时候有些辨不清事物,然而纺起羊毛来却是一把熟练的老手。他们进门时老维斯正在手把手地教着新婚妻子怎样打理羊毛,从挽起的袖子和棕发下半掩着的脖颈来看,那是个挺白净的小姑娘,如果不是满脸的雀斑破坏了她的容貌,大约还能算是个挺标致的美人。
对于他们的到来,老维斯倒是欢迎得很。领主能够下榻自己家中,在这样一个闭塞保守的小村子里面是件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他告知了对方几何学者的死讯,这并没有让老维斯显露出多少伤悲——几何学者已经很多年不曾来过村子了,对于村民而言,法师的学徒,也就是他本人,才是他们的领主。
然而当他提到今后几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黑塔都不会再向村庄征税后,老维斯却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着是不是粮食交的少了或者作物长的不好,然后抱怨起天气的无常。他明白对方的心思,村民用粮食换取法师塔的庇佑,倘若没有了税收,法师塔对这个既无防护也不受哪个政权管辖的小小村落就不再有保护的义务。因此他只是简单地解释说他们兄妹要离开这里,暂时关闭了黑塔的大门,村民们就算想要交粮,也无处可交。法师塔的威慑还在,寻常宵小是不敢来犯的,至于林子里的野兽,女王和她的狼群会防范的。对方这才松了口气,虽然看上去还有些忧心忡忡的。他猜想大概他们离开不久,女王就会成为村民们新的保护神,毕竟耕地的人大多安土重迁,轻易不会换地方,哪怕再怎么不如意,能忍也都忍了。
尽管没什么记忆,他却感觉自己对体察民情一事相当地得心应手,大约上辈子没少做这种事。商人们经过村庄时会提到远方的一些见闻,通常是哪里又要打仗了,粮食要涨价了之类的内容。第二帝国和旧共和国又开始征战不休,夹在中间的七城联邦乐得隔岸观火,左右逢源,大发战争财。据说旧共和国把持了通往东方和南方的航道,第二帝国私下赞助海盗要绕过共和国海军的封锁,试图获得来自东方的支援。这些大人物们需要操心的事和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只不过银海位于第二帝国的北方,往来此地的商人们也多是帝国中人,航道封锁后,来自东方的香料就断了。结果就是冬季的肉食都没法保存的长久,风雪大的时候,村民们不得不在自己家里搭起窝棚,把山羊和牛赶到屋子里,弄得臭气熏天。
这个下午都是在融洽的交谈中渡过的。他的妹妹出乎意料地像个淑女一般,娴雅文静地坐在一旁听两个男人讲话,一点也没有在他面前那种咋咋呼呼的淘气样儿。只有当老维斯偶尔发现老婆纺毛线纺出疙瘩时拿烧火钳往小姑娘那奶白的手臂上啪地抽出一道红印子,他的妹妹才会下意识地一抖,好像抽在她自己身上似的。他悄悄地握住女孩的手,试图传递给她一点勇气。因此到了傍晚,老维斯的妻子去做饭的时候,他提议自己去帮把手,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看上去实在惨不忍睹。
“这怎么好意思呢?”老维斯的第一反应是这样。
那姑娘也羞红了脸,他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我妹妹比较挑嘴,打小儿都是吃着我做的饭菜长大,怕她会不习惯。”
“哥哥~”女孩娇嗔道。“我没事的啦~”
“啊,理解理解。”老头突然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理解了什么。“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内子,不碍事的。”
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不管怎么说,这顿晚餐宾主皆欢。老维斯的两个女儿前几年刚嫁出去,正好屋子里空出两间房,可以让他们住几天。他的妹妹依旧在入夜后开始精神抖擞,跟他聊起这家人的事儿来。
不过女孩倒不是笨蛋,思索了一阵后,弱弱地问,“哥,那咱们家算怎么回事啊?”
“你的父亲去了他的两个姐妹,姐姐生下了你,妹妹生下了我,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简略地回答道。
“那……按照传统,你是不是要娶我啊?”女孩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他觉得妹妹羞涩的时候特别好看,忍不住替她将垂落的发稍拨到耳后,弄得对方的脸更红了。“但是导师临死前有交代,说我们两个不能结婚,因此我得带你出去,去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给你找个好夫婿。”
“这样啊。”跪坐在床铺上的女孩揪着衣摆。“那么哥哥是不是也要娶其他的女孩子当妻子呢?”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他对结婚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他认为女性普遍是软弱而又不够理智的,很难沟通。如果要结婚的话,也只能是出于利益的交换,或者某种政治意图。“怎么了?”
“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女孩突然使出必杀的亮晶晶的祈求眼神,“结婚前先让我认识下未来的嫂子?好不好嘛~”
“行啊。”他有点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但还是答应了。
“还有啊,哥哥,你可不能太花心哟~不要见到女生就施展自己的魅力,这样子会很伤人的!”
“唔,有吗?”他还真没注意这点。因为按照他上辈子的经验,大约像他这样比较路人的男性是不大容易受女性欢迎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最合适的功能是充当背景墙。
“唉~哥哥果然很令人头疼呢~”女孩无奈地摇摇头。“总之要洁身自好啦~你没发现那个女人对你有意思吗?吃饭的时候就一直在看你?”
他觉得自己一向敏锐的观察力好像出现了某种盲区。
“算了,还是我帮你防着吧~”
然后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一个比较诡异的方向。
“哥哥啊,这个村子是你的领地对吧?”他的妹妹用那种水汪汪的眼神看着他。
“名义上只有黑塔之主才拥有这片领地,作为导师的唯一传人,我有合法的权利继承这座塔,但我毕竟还只是法师学徒,暂时没有资格成为黑塔之主。”事实上法师塔建于古帝国时代,产权地契什么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如今政权更迭,古帝国早已不复存在,在她的残躯上新建立起的三个国家究竟承不承认他对法师塔的继承权,还是件很有悬念的事情。不过塔里面贵重的东西他都带出来了,倘若真被人用什么手段夺走了黑塔,到时候再抢回来便是。
“总之它迟早是你的对不?”女孩用一种邀功请赏的口吻问道,“我有办法增加领地的税收,你要不要听?”
他觉得这孩子今天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就这么小瞧你妹啊!”女孩叉着腰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好歹本姑娘也是211名牌大学出身的工商管理系高才生,虽然、虽然大学之后都在旷课……但还是接受过21世纪现代教育的嘛!区区一个中世纪的小农庄我还搞不定,太愧对我16年受到的教育了。来来来,先讲下领地的具体情况,从哪里开始好呢……税收,嗯,你一年收他们多少税啊?”
这里的税收制度和他过去所习惯的差不多,可开垦的农田中,大约有三分之二是归法师塔所有,剩下的三分之一被农户们平摊。分属于不同人的耕地是穿插在一起的,因此计算税收的时候也很简单,交给法师塔三分之二的粮食就可以了,包括春季种的麦子和秋冬种的芜菁之类的。草场上放牧的牲畜以及树林里打到的野味归农户自己,不需要交税。
“三分之二!”女孩掰着手指计算,“相当于要交超过65%的税啊!天呐,万恶的封建主义!这是赤果果的压迫!剥削!你就不能减轻下税负么?看他们多可怜啊,冬季还要织羊毛补贴家用。”
“即便是我免去了所有的税收,他们的收入也不会增加。”这实际上是个概念问题,农民并不是将种地所得的三分之二上交,而是他们只拥有三分之一的地。“他们所拥有的土地就那么些,能获得的食物也是定量的。”
“你难道就不能将土地分给他们吗?大地主先生?”
“嗯,当然可以。”他歪着头想了想。“但是分出去的土地就不再属于法师塔了,等到我们以后回来住了,从哪里获得食物来源呢?”
女孩开始咬着手指在床上滚来滚去。
“你不是说要帮我增加收入吗?为什么会变成要减税呢?”他对这位似乎受过很多年教育——能够算出三分之二约等于65%,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数学水平——的少女的思路有些理解不能。
“笨蛋!增加税收的最好方法不是直接增加收税的比例,而是提高亩产量,创造更高的商品价值,而要提高产量,在不采用新技术和新粮种的前提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当然啦,人家也很想帮你发明新技术,可是人家不是学农业的嘛,而且小说里也不写这些啊。别人都是种花养鱼,我却要帮你种地,太讨厌了~”女孩不爽地哼了一声,“好吧,说回正题,提高生产积极性的最佳方式就是让农民感觉自己在为自己工作,收三分之二的税,就相当于他们在三分之二的土地上工作时是在给你打工,当然就各种偷奸耍滑啦~。”
“为自己工作么,”这个概念倒是很有意思,但他还是有点不理解,“何以见得现在的农夫就不是在为自己工作呢?”
“欸?”
“他们耕作的时候并不区分我的土地还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如果他们起早贪黑地劳作,他们自己也可以获得更多的食物,但他们并不愿意。这些农户的生活是很悠闲的,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起床,享用丰盛的早餐,懒洋洋地去田里面晃一圈,又进入了午餐时段,然后打个盹,醒来后可能三四点钟了,再工作到五点收工回家休息,这就是他们的一天。我非常确定如果他们肯多花点时间在田里,他们可以过的很富足,但他们没有这个意愿,现在的收入对他们已经足够了。”
女孩一脸听傻掉的表情,“这么懒的农民是怎么种出粮食来的?”
“这个嘛,其实就算他们不种田,田里也会长点什么东西出来的,就是不一定好吃而已。”这里的土地非常肥沃,掘开冰层,下面都是松软的黑土,几何学者当初选中这片地方,也是因为这里确实是天赐沃土。
“这不科学!”对方又开始在床上打滚,“尼玛这哪里叫做农民,这叫米虫!米虫!”然后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直起身子,“等下,那他们冬天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呢?”
“哦,因为冬季的时候没有农活,他们除了****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织羊毛也算是打发时间。还有个原因是羊毛制品的销量比较好,做很少的活可以换来很多实用的东西,比耕田更划算。”这点他倒是很清楚,因为法师塔内的很多日常用品,像是香料,羊皮纸,墨水,熏香之类的,都需要用粮食跟商人换取,甚至还要贴上一些炼金制品。由于运输不便,粮食的价格往往会被压的很低,换不了太多东西,对于农民而言就更是如此了。而羊毛制品不同,商人们秋季将羊毛原料卖给农民们,春季将成品收购走,中间的差价比耕地一年赚的都多,农民们也就乐此不疲了。
“这么说来,羊毛纺织业倒是个很有前景的行业呢~”女孩立刻嗅到了钱的味道,眼睛一亮,“我有办法能够提高纺织品的产量,你要不要听?”
“你又有什么主意?”
“其实也很简单啦~这个,纺织不是需要很多工序吗?我们把每个步骤拆开,一个人只负责其中一个特定的步骤,然后再把他们连起来,还是可以得到一样的东西。但是因为每个人的工作都专业化了,就很容易变得熟练,这样的生产方式就叫做流水线~怎样,我天才吧~啦啦啦~”
看着女孩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倒是不忍心打击她,但还是不由得推演道,“那么像是老维斯这家,他们负责其中一个环节,做好后交给下一家,然后还要从上一家接收经过处理的羊毛,这样跑来跑去的不是很麻烦么?”
“笨蛋啦~叫他们集中在一起做活不就好啦~”女孩似乎对于他的反应迟钝很有成就感。
“这倒是个聪明的法子。”他想象着那样的图景,心里却是阵阵发冷,“人们从自己家里走出来,聚集到一处工作,那么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尚且不能自理的孩童又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连这种小事都操心啊!肯定有办法的嘛,再说工作也只是白天工作啊,晚上回去照顾不就行了?”
对方大概来自于一个特别冷漠无情的社会,他猜测道。
“但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他用一种缓慢而又清晰的语调说道,就像是生死决斗中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击。“这些农民他们种地所得,够自己吃饱,冬季纺织,赚得的收入弥补地处偏远的物资不足。他们各方面的需求已经得到了满足,不需要更多了,为什么还要织更多的羊毛,赚更多的钱呢?”
“哥哥你这就不懂啦~”女孩得意扬扬地晃了晃手指,“哪里有人会嫌钱少的?肯定是赚得越多越好啊~你看他们现在生活的这么贫穷落后,一旦有了钱,他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会拒绝呢?”
“好日子?什么样的日子能比他们现在的生活更好?他们不需要为任何生存或者生活压力而努力劳作,没有过多的贪欲,也不会因****而饱受煎熬。如果他们拥有了更多的钱,如果金钱能为他们买来他们想要的,那么是他们去驾驭财富,还是财富反过来驱策着他们?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如果他当过国王,那么他就不会屈尊去当一个公爵,品尝过金钱带来的奢华,就不会再甘心于田园牧歌的生活,然后他们就变成了金钱的奴隶。像你说的,为自己工作,为那永远无法填满的****的深壑而挥汗如雨,他们有充足的动力将自己压榨成一具枯骨。而更可怕的是,这并不是终结。”
他闭上眼睛,沉下心思索着应该如何组织语言——他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去描述他想到的画面,那是真正的地狱,他从未想过一个简单的念头就可以造就这样可怖的场景。“那是瘟疫。”最后他开了口。“它会到处蔓延。当商人们发现这种方式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后,他们就会将其推广到每一个村落,将这种贪欲的疾病传染给每一个农民,将他们变成这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中的一部分。而当商人也沦为这种疾病的受害者后,它的扩散将会势不可挡。利益驱使他们将更多无辜的人卷入其中,从村庄到村庄,从领地到领地,从国家到国家,直到整个世界都成为瘟疫的牺牲品,每个人都活在永恒的痛苦之中,无法解脱。”
“这就是我们说的现代化。”女孩耸耸肩,似乎对他的描述不以为然。“贫穷就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谁先开始现代化,谁就占据领先地位,就可以打别人,反过来,就要被别人打,这可都是历史的血的教训呢~”
“你到底来自怎样一个人间地狱?”他忍不住问道。
“讨厌啦!分明是你那中世纪的脑袋食古不化,不能理解现代人的伟大智慧!”女孩气鼓鼓地钻进了被窝,“不和你说了,哥哥笨死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在妹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晚安。”
他吹熄蜡烛,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