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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所发生的一切,黄歇并不知情。
他在咸阳仍然积极行动,一方面游说秦国的臣子们,一方面积极打探楚王槐的下落,终于打听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宫殿章台宫之中。
他远远地站在离章台宫不远的一个小土丘上,看着章台宫,想着如何能够混进去,救回楚王槐。只有救回楚王槐,才能够解决太子横的危机,才能够破解楚威后、郑袖的威压,才能够阻止子兰、靳尚的卖国行为。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后,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然而,他却不得不想办法救他。如若任由情势发展下去,秦楚两国将会演变成更激烈的战争,他不能坐视它发生。
他已经站在这里,观察了好几天。
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见芈月沿着小土坡走上来。
芈月微笑:“子歇,你在看什么?”
黄歇退后一步,看着芈月表情复杂:“皎……太后怎么会在这儿?”
芈月登上土坡,指着章台宫道:“你看,这座宫殿是不是很像我们楚国的王宫?”
黄歇看着眼前熟悉的宫阙,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宫,觉得那宫殿高得似在天边一样,为了那么美的地方,他可以去奉献一切。那一次,他亲见一个骄傲的小姑娘遭遇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孤独地站在高台上叫着:“为什么我不可以是鹰?”
如今,她已经一飞冲天,她甚至给自己复制了一座宫阙,再复制一份童年。
芈月负手站在土坡上,遥指章台宫,道:“我将它起名叫章台宫,为了纪念父王的章华台。以后我会搬进这里来,把它当成我的主殿,以慰我的思乡之情。”
黄歇却尖锐道:“太后宁可造一座假的宫殿来慰自己的思乡之情,也要摧毁真正的故园。臣,当真不知道当如何言说了。”
芈月看着远方,神思悠悠,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尖锐,不再愤怒,只微笑道:“这里面是我的故园,也是你的故园。它里面的一切,就像父王生前一样,没有被后来那些不堪的人破坏。子歇,我的故园只在我六岁之前,此后,我待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和痛苦,每一天都怀着想把它一把火烧掉的愿望。那些人占据了我的故园,毁掉了我的故园,他们待过的地方,我只想一把火都烧掉。子歇,我只要我自己心目中的故园,它不在了,我可以重建它。”
黄歇看着芈月,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但伸到一半却迅速收回了手,扭头道:“我先走了,太后慢慢看吧。”
芈月道:“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进去看看?”
黄歇道:“你邀我进去?”
芈月道:“你在这里看了好几天了,难道不是想进去看看吗?”
黄歇一惊,终于咬牙道:“好。”
两人同行,走入章台宫。看着旧景处处,竟恍若隔世。
这宫中,也有回廊处处,也有高台楼宇,也有繁花遍地,也有百鸟飞舞。连地砖的纹路,也是熟悉的蔓草纹;两边的壁画,也是熟悉的少司命大司命故事;廊上的木柱悬顶,也是同样的飞鸟纹;那章台宫主殿上的,也依旧是熟悉的青玉蟠螭玉枝灯。
整个主殿的风格,一如楚威王旧时,芈月指着某一处,说这是她小时候捉迷藏爬过的,又指着另一处,说柱子松动可以旋转。黄歇看着她一处处数来,轻叹:“看来你于这宫殿,花费了不少心思啊。”
他此时已经明了,楚王槐必不在这里了,从芈月对章台宫的倾心用情来看,她也不会将楚王槐长囚于此。她一定觉得,他不配。
纵然他曾经被带到过此处,黄歇相信,也顶多只是教他看一眼而已。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处廊桥上,芈月指着远处笑道:“那边就是阳灵台。我记得那次,你们泮宫大比之后,从阳灵台出来,就走过这里。我们就站在桥上,向你们投香囊、荷包还有手帕……”
黄歇看着桥下,轻声道:“如果这里还是楚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不能重来了。
他与她近在咫尺,却隔得比天涯还远。
她邀请他游遍全宫,送他走出宫殿。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进秦宫宫闱,九重宫阙,次第关闭。
从此,便是陌路了,是吗?
夜深了。
一灯如豆,远处秋蝉鸣叫声隐隐传来,楚王槐整个人憔悴不堪,瘫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双目无神。
一个侍童坐在他的榻边,打着瞌睡。
忽然窗上出现刀尖,轻轻拨动闩子,一会儿,窗子开了,一个蒙面人跃入,一掌击晕侍童。
楚王槐差点惊叫起来,那人忙拉下蒙面巾,俯身行礼道:“大王勿要声张,臣是黄歇。”
楚王槐的眼睛蓦然瞪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子歇,是你,你是来救寡人的吗?”
黄歇道:“是,臣是来救大王的。”
这些日子,经过多方打探,他终于找到了楚王槐的下落。这座秦孝公时代的离宫,如今囚禁着楚国的前王。
楚王槐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黄歇,叫道:“快、快带寡人出去,寡人一刻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待着了。”
黄歇按住了楚王槐,劝道:“大王,请少安毋躁。臣只是一个人,现在没有办法带您出去,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楚王槐泄了气,跌坐在榻上,掩面恨声道:“这样的日子,寡人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寡人要离开,要离开……寡人给你谕旨,你快叫昭阳发兵,来救寡人离开。”
黄歇道:“大王,老令尹已经……侍奉先祖去了。”
楚王槐大惊,跳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那现在呢,现在楚国是谁在做主?”
黄歇叹道:“大王被秦人扣押以后,秦国攻打我楚国,连下十五城。国家危亡之际,老令尹恐秦人以大王为人质,他临终前扶立太子……”
楚王槐顿时紧张起来,急问道:“怎么样?”
黄歇道:“太子已经登基!”
楚王槐瘫坐在榻上,忽然捶榻放声痛哭起来:“逆子,逆子,寡人怜惜他失母,三番五次不舍得废他,可如今寡人落难,他居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谋朝篡位。他、他这是要寡人的命啊!”
黄歇心中厌憎,却不得不劝道:“大王,噤声,若是叫人听见,只怕会对您不利。”
楚王槐一下子停住声音,惊恐地张望,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拉住黄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子歇,你带寡人出去,寡人要回楚国去。寡人才是大王,对不对?”
黄歇道:“大王放心,臣一定会想个周详的计划,把大王救回去的。”
楚王槐神经质地点头道:“对,你是忠臣,等寡人复位以后,一定会大大地封赏于你。”
黄歇不能置信地站起,看着楚王槐道:“大王,您说什么,复位?”
楚王槐一昂首道:“寡人当然要复位!寡人才是一国之君,寡人不能让逆子就这么夺了王位。子歇,你是忠臣,只要寡人一回国,就废了谋朝篡位的太子横……昭阳,老匹夫,寡人还以为你虽然刚愎自用,至少对寡人还是忠心的呢,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
黄歇不禁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楚王槐,冷冷道:“大王可知,秦人的军队,如今还占据着楚国的城池?外敌虎视眈眈,国家危亡之际,大王心心念念的,只是您的王位吗?”
楚王槐怔了一怔,恼羞成怒道:“那是因为太子横得位不正,臣民不附,执政无能。寡人自继位以来,四夷无不臣服……”
黄歇道:“大王自继位以来,只有头十年才是四夷臣服的,那也是因为先王的余威尚在,老令尹南征北战。可后来,大王听信张仪之言,贪图小利而撕毁与齐国的盟约,以至于数次兴兵皆劳而无功丧师辱权,让楚国在列国之中地位一落千丈;您信任靳尚,任由他排除异己,以至于仁人志士远离朝堂;您宠爱郑袖夫人,以至于听信公子兰怂恿,上了秦人的当。大王,楚国今日之祸,正是由大王引起的啊!”
楚王槐大怒:“住口!”
黄歇缓缓跪下道:“臣出言冒犯,请大王恕罪。”
楚王槐看着黄歇,眼中杀机涌现,却双手握拳,硬生生忍住,强笑道:“子歇,你骂得好,寡人深感惭愧,一直以来骄傲自满,竟不知道步步踏错。你是忠臣,才会进谏寡人,纵然出言冒犯,也是出于好意。寡人纳了你的忠言,当改过从善。太子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寡人甚为欣慰。只是太子毕竟太过年轻,难以慑服老臣。如今楚国危亡之际,寡人恨不能插翅飞回,以救国难。子歇,子歇,你若能救寡人回国,寡人当封你为令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