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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至爱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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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衣!让我看看。”

    “……娘子先让为夫瞧瞧,可好?”

    “好。”

    风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面上,百余战船拱卫着壮阔如楼的宝船迎着繁星东行,华舱外,神甲侍卫们面海而立,个个赛礁石。

    侍卫们瞅着海面,跟随大帅魏卓之来请安的海师将领们却不知眼往哪儿瞅,个个恨不得风浪再大些,好把不该听见的从耳旁吹开,可越是这种时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门的灵敏。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门缝儿里传了出来,同时传出的还有圣上低哑窘迫的咳声。

    “咳!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伤,娘子且慢宽衣……”

    “哦。”窸窣声未止,皇后道,“无妨,宽都宽了,一起瞧吧。”

    海师将领们面红耳赤,一齐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声道:“大帅,咱明日再来请安不成吗?帝后久别重逢,正忙着呢……”

    魏卓之倚着栏杆笑道:“明日再来岂不无礼?”

    “那在此听墙脚就有礼了?”

    “这可是偷听帝后的墙脚,闹不好要杀头的!”

    “是啊,大帅!这可跟咱们当年偷听您和夫人……”

    啪!

    话没说完,魏卓之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扇子来,抬手就往那将领的脑门儿上敲了一记。

    副将朱运山回过味儿来,问道:“我说大帅,你不会还记恨当年末将等人闹洞房的事吧?”

    夫人乃萧大帅的遗孤,当年大帅和夫人成亲,将士们甚是雀跃,洞房就闹得狠了些。事后夫人恼了,罚大帅睡了三个月的厢房。那三个月,大帅练兵可狠了,使的是当年皇后娘娘操练江北水师的法子,故而海师将士们虽未见过凤驾,但对凤威可都畏惧得很,听皇后娘娘的墙脚谁知道会惨成啥样?早知道大帅会这么报复他们,当年打死也不凑那闹洞房的热闹。

    “大帅,末将几个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规礼制,末将等人官职低微,无召不得觐见。您是大帅,您先请安,若有宣召,再传末将等人。”

    “末将等人就在下面候着,随传随到!”

    众将领边说边退,退了几步,逃下楼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没拦着,麾下将领退下之后,他摇着扇子瞥了眼屋里,丹凤眼中的笑意慢慢敛去,添了几分忧色。

    海雾散尽,夜浪渐高,屋里,珠帘轻撞,撞碎了西窗烛影,锦帐华榻、梨木地板、雕案驼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光拢着,明波潋滟,幻若龙宫。

    榻前,脚凳上搁着铜盆,水已微微见红。一件喜服被弃在地上,上头扔了两块血帕。

    暮青裹着龙袍坐在榻边,宽大的红袖显得手腕格外白细。步惜欢坐在一旁,低头为她涂抹着药膏,烛影珠光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里却似落入了人间阳春天儿里。

    暮青看着步惜欢,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一别五年,此刻如若醒来,觉知一切是梦,她也是信的。

    “可疼?”这时,他的声音传来,告诉她所见非梦。

    “疼。”暮青的手心里满是纵横交错的割伤,几道颇深的伤口红肿可怖。她疼,却没有当年剃肉疗伤时疼,她能忍,却不愿忍,因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欢的力道果然又轻了几分,指尖触及她的伤口,似雪羽挠着掌心。

    “还是疼。”暮青的眉头明明舒展开了,嘴上却道,“看样子我的手要废几日,所以你就别劳我动手了,自己宽衣如何?”

    “伤口虽深,万幸未伤着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欢低着头涂抹药膏,语气颇淡。她的手曾烫伤过,虽经用心养护,掌心仍留了一片浅淡的疤,而今伤上加伤,看着这伤,他忽然有些恼悔,恼当年答应她离开,悔今夜放元修离去。

    男子的眉心锁着,锁住了烛光珠影,也锁住了苦悲忧愁,待抬眸时,恼意敛去,眸中已盈满笑意,“娘子替夫宽衣别有一番情趣,既然有伤在身,不妨养伤为先,待伤养好了,一切花样儿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语塞,一口气险些闷在胸口,论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还是不及这厮。

    然而,越是看着他眼中克制的情意,听着他百般推拒的言辞,她越是明白他有事。他这么了解她,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她越能猜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可他宁肯如此也要拦着她,只能说明他更担心她看见那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她难以承受的。

    “阿欢……”暮青的目光落在步惜欢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血膏上,艰难地问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吗?”

    事发至今尚不足月,她在江上度日如年,这个问题已问过无数遍,她在元修口中听不到真话,而今开口再问,却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着止血膏,眼前浮光掠影,恍惚间回到了她离开洛都皇宫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当年到义庄寻父的那夜,爹爹身上盖着的草席和、草席下露出的那双脚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胧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当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当暮青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忽觉有人将她拥入了怀里。

    步惜欢轻轻地抚着暮青的背,慢条斯理地道:“大图长公主刺驾弑兄一事是延福宫宫人和御林卫亲眼所见,事后姬瑶负伤闯入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营救藤泽,这一路上皆有禁卫跟着,应是不假的。听说是景子春负责处置此事,却不慎被二人双双逃入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寻获,至今尚无消息。据监察院传回来的消息,姬瑶刺驾,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驾崩一说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头看向步惜欢。他的话,她信,只是这段日子以来,种种迹象皆表明朝廷无主,此刻听见存疑之说,着实令她意外,“宫人、侍卫皆亲眼见到天子遇刺,为何驾崩一事会存疑?莫非……没人亲眼看见天子驾崩?”

    “的确如此。”步惜欢重新把暮青揽了回来,一边抚着一边说道,“据说,延福宫火起之后太后便封了门窗。即是说,宫侍们只见到了天子遇刺重伤,而未见到天子驾崩。待火扑灭后,殿内的两具尸体已经是焦尸了。”

    “……”

    “既无人亲眼目睹太后与天子驾崩,尸体也面目不清,驾崩一事很难说毫无疑点。你断案无数,理应知道,这世间之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为实,何况是未见之事?”

    “……但你的蛊毒发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欢胸口,听着他时沉时虚的心跳声,把满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情果真如阿欢所言,单从证据上来讲,的确不足以断定姨母和大哥已然身故。但朝廷无主、大图内乱、阿欢蛊毒发作,皆是事实。如果说无人亲眼见到天子驾崩,延福殿内的两具焦尸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么宫侍亲眼见到天子重伤和阿欢蛊毒发作的事实也同样能说明两具焦尸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后者作为佐证更为有力一些。

    阿欢不可能不明白哪个可能性更大些,只不过是存心安慰她罢了。

    “巫瑾重伤,蛊主是他,他伤得重,我蛊毒发作也不足为奇。监察院已尽力在洛都搜罗可靠消息,大图内乱当头,院子里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宫中的消息不日定有奏报。娘子莫要忧思过重,事情尚有出现转机的可能,你我历经大风大浪无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步惜欢顺着暮青的青丝抚着她的背,柔而缓,像是要将她的每一根青丝、每一寸肌骨都印入掌心,永刻心头。

    暮青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岁登基,外戚摄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亲无靠,十七岁起就背负昏君的骂名,隐忍筹谋二十一载,何时信过天?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见所谓的转机是多么渺茫。

    “若无转机呢?你能压制蛊毒多久?”暮青问。

    步惜欢未答话,只是把暮青拥得紧了些。暮青听着他陡然沉急的心跳声,不敢相逼,只是等着。等了许久,听见一声长叹,他近乎平静地道:“三年五载总是能撑得住的。”

    三年五载?

    暮青本已有心理准备,在得知兄长遇刺之时,她就知道她失去的不只兄长,终将失去的还有此生至爱。只因当年大哥说过,阿欢的功法可压制蛊毒,她便一直存着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闻见那熏香,直到阿欢百般推拒,她知道该是面对的时候了。可回想阿欢在城门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谈笑自若,她难免有些期待,想着若上苍不肯许他们一生相守,纵是半生也无怨,却没想到他的时日竟然只剩三年五载?

    暮青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坐了起来,不顾步惜欢的阻拦强行扯开了他的衣襟。只见衣襟下,那明润如玉的胸膛上密布着青黑的脉络,如同以活人的血肉织了张网,网中有块肉瘤,许是步惜欢的情绪陡然生变,那肉瘤忽然动了动,顺网而上,向着心脉钻去!

    步惜欢的面色倏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顾披发赤足衣衫不整,一边呼唤梅姑一边往外奔。

    步惜欢要拦,奈何蛊毒发作,情急之下,心脉奇痛,不由闷哼一声。

    “阿欢!”暮青闻声折返!

    万幸的是,这时屋外传来了魏卓之的声音,“微臣即刻去请!”

    ……

    此前登船时,暮青因担心襄助她回国的武林义士们会遭大图朝廷迫害,故而说服众人随军前往南兴,日后观大图局势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亲自下马礼拜,说有要事相求,她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并未当众明言,梅姑本以为帝后重逢,近日必定腻在房中,不会宣见臣属,不料夤夜时分,大帅魏卓之便来匆匆来请,口称十万火急。

    梅姑没问缘由,更目无军法禁令,一出房门就纵身而去,灰雁般自重重禁卫的头顶上掠过,人未到,风已起,房门一敞一合不过眨眼工夫,门掩上时,房中已传来梅姑急切的询问声:“少主人?”

    暮青拨开珠帘行来,嗓音压得极低,“婆婆,请随我来。”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脚步放得极轻,到了榻前,拢开半面锦帐,转头看向了梅姑。

    步惜欢正调息着,那蛊受内息压制,已经安分了些,但与此前相比,已离心脉近了寸许,也大了些许。

    看着那跳动的肉瘤,暮青就像看着自己的心,她半句解释也无,相信梅姑一看即晓。

    梅姑大惊,“血蛊?!这……这是鄂族密传的血蛊!少主人,陛下怎会……”

    话未问完,梅姑就已思量过来,口中骂了句混账,匆忙道:“少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疗治!”

    “有劳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礼,她担心自己杵在榻前会令二人分心,于是垂下锦帐退至帘外,盘膝坐下,对帐枯等。

    这一生,似这样煎熬的夜晚她已历经数回,可时间从不会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绵软的驼毯上,沐着珠帘莹白细碎的光,随着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羁旅之客,幼时安稳,几年欢愉,不过是前生羡而不得的大梦罢了。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锦帐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启,星月云海皆不可见,暮青却仍然望着天,她要一直看着这天,看它会不会一直黑着,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她等来的终究不是海枯石烂,不过是日月斗转,夜尽天明。

    天终究还是亮了,一丝熹微的晨光从海上照来,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无波,不见悲怨,能见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坚毅。

    她转头看向锦帐,帐子恰巧掀开了。

    梅姑下了榻,鹤发汗湿,满身狼狈。暮青从未见过梅姑如此疲惫的样子,她起身迎上,将梅姑扶到几案旁坐下,而后隔着房门命人备茶水衣袍。

    梅姑摆了摆手,“老身无碍,倒是陛下,蛊毒虽暂且压住了,但只可缓一时……”

    暮青问:“婆婆可知解蛊之法?”

    大哥虽然说过血蛊无药可解,但梅姑身为外祖母的贴身女官,或许知晓一些不传之秘。

    梅姑的眼中生出几分怜悯之色,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她眼皮一耷,将诸般神色掩去,决然摇头道:“没有。”

    暮青请梅姑上船时的确对解蛊抱有一丝希望,但梅姑见到步惜欢身中血蛊时并未立刻言及解蛊,她就明白希望渺茫。这一夜,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句“没有”早在意料之中,本不意外,没想到梅姑的神色倒令她为之一振。

    暮青当即往梅姑面前一跪,她还穿着天子龙袍,这一跪是代步惜欢,代朝廷百官,代南兴万民,“请婆婆莫要瞒我,无论是何酷法,有多难求,都请如实告知!我愿一试,不惜己命!”

    暮青长叩不起,梅姑看着她那弯折却仿佛永不可摧的脊背,想起故主,不由悲从中来。

    她疲惫地离席,同跪不起,悲悯地道:“少主人,并非老奴诓您,血蛊的确无法可解,欲除此毒,唯有移蛊!”

    “何意?”暮青抬头看向梅姑,梅姑性情怪戾,她从未在她眼中见过如此悲悯的神情。

    梅姑道:“意为……需择一人,将蛊虫引出陛下体内,移入那人体内。此法虽谓之移蛊,却实为替命之法,残酷至极。您还记得当初在先圣墓室中开棺时的情形吗?那守棺之蛊便是血蛊,乃先生以心头精血豢养而成,唯其后人之血方能饲唤血蛊,开棺取玺。陛下体内之蛊亦是同理,当年,陛下答应种入此蛊时必是以心头精血饲炼的蛊虫,故而替命之人须是陛下的血脉至亲。据老奴所知,陛下与少主人尚未育有一儿半女,即便日后有了,血浓于水,你们能忍心舍了这孩儿吗?”

    “……”

    “血蛊是神殿豢养死士的手段,其残酷之处就在于死士如若叛主,需献祭至亲之命。”

    “……”

    “老奴所言的‘没有’,说的并不是无法,而是无解。无解,少主人可懂?”

    暮青跪在梅姑面前,有那么一瞬,她险些脱力,却稳住了自己。过了半晌,她缓慢而郑重地朝梅姑一拜,说道:“谢婆婆告知。”

    “唉!”梅姑悲叹一声,颤巍巍地扶起暮青,“老奴昨夜见陛下使的是蓬莱心经的功法,少主人可知,此功秘籍原非神族之物,而是先生之物?当年,先圣女殿下决定舍弃儿女情长,将一生献给鄂族,先生早已料到,于是将此功秘籍赠予殿下,本意是保护殿下,谁料不久后便突发事端,二人那夜被迫私奔,殿下未将秘籍带在身上,秘籍便落入了那贱人之手,成了神族之物。老奴此生最恨贼老天,恨造化弄人,今日倒信了轮回之说,世事轮回,万物有灵,先生之灵兴许一直在天上保佑着少主人。如非陛下因缘习得心经,少主人与夫婿绝无再见之期,而今既能相见,便是上苍怜恤。少主人放心,老奴会随少主人回汴都,尽余生之力为陛下延寿!路尚未绝,望少主人万万打起精神来。”

    “我会的,谢婆婆。”暮青淡淡地笑了笑。

    梅姑看着这笑,忽然有些恍惚,恍惚见到了当年决意继位的故主。她想再说些什么,就像当年她想宽慰故主那般,可如同当年那般,话到嘴边,挑挑拣拣,皆觉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哽在喉头。

    二十三岁……

    少主人才二十三岁,经历与背负的也太多太重了。

    “陛下每日需调息三个时辰,戒大喜大悲,勿操劳过重。每月朔日,血蛊躁动,老奴自会为陛下护法。这几日,陛下的身子会虚弱些,还望少主人吩咐宫侍,膳食清淡,切勿大补。”最终,梅姑只嘱咐了些务实之言,而后便叩安告退。

    起身时,梅姑瞥了眼锦帐,自责地摇了摇头。在城门外,她竟未看出南兴皇帝身中蛊毒,他毒发已近一个月,竟能日夜驱驰,率军血战,还能与人交手,谈笑风生,这人的风华气度真像当年的先生……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贼老天惯爱捉弄人,从古到今,一直未改。

    梅姑叹了口气,一开房门,见帝后的衣袍和茶食都已搁在了门口,她一一端进屋中,为暮青倒了杯水,这才走了。

    暮青未更衣梳妆,她到榻前轻轻拨开锦帐,见步惜欢睡得正沉,虚弱的模样更甚当年在瑾王府中养伤之时。

    她出了会儿神,拢了帐子,转身从衣袍上拿了块帕子来到榻前,挨坐在了边儿上。她的手沾不得水,只能拿干帕子为步惜欢擦汗,不料帕子刚沾上他的额头,她的手腕便被握住了。

    “你的手伤着,怎么就是不当回事儿?”步惜欢睁开眼,嗓音干哑,语气疼惜。

    “你醒了?”暮青见步惜欢眸中只有倦意,却不见睡意,不由愣了愣,不知方才梅姑之言他听见了多少。

    “我拿杯水来。”

    “娘子……”

    “我只是伤了手,做点事死不了。”

    步惜欢叹了声,暮青把水端了回来,步惜欢撑着喝了几口便躺了回去。见他这副倦态,暮青不由自责。昨夜刚登船时,他还为她抹药,陪她说话宽慰她,她竟一点儿也没看出他在强撑。

    “我为你擦擦汗,换身衣裳,可好?”暮青问,用她这几年从未用过的柔软语气问。

    步惜欢一听擦汗,似乎想起了那年的窘事,瞧着竟有些窘迫,低着头道:“换身衣裳就好,娘子这些日子甚是奔波劳苦,昨夜也未歇息,为夫怎忍心劳累娘子?不如……娘子宽衣上榻,你我共枕同眠,可好?”

    这话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暮青心软了,点头道:“好。”

    她把衣衫放到榻上,褪下龙袍,垂下帐子,上了榻。

    锦帐遮了晨光,帐中昏昏如夜,暮青缓缓地为步惜欢褪下汗湿的衣衫,男子的肌骨清俊明润,暖玉雕砌的一般,暮青看得失了神,一时间竟忘了更衣的事。步惜欢由着她看,只是耳根愈渐发烫,过了半晌,他苦笑着把脸转去一旁,窘迫之态终于令暮青回神,她急忙取衣,步惜欢苦撑着半坐起来,暮青挨过来为他披上衣衫,她只穿着肚兜亵裤,步惜欢尽力转开目光,可披衫入袖间,两人难免肌肤相触。她肌肤微凉,他的却微烫,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春冰与温泉相逢,寒翠与暖玉相撞,那激烈战栗之感令两人都吸了口气,双双屏住了气息。

    不知不觉间,步惜欢身上又渗出了一层细汗,他苦笑着撇开脸,肌肤显出几分春粉颜色,倒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暮青看着步惜欢彤红的耳根,不由轻笑了一声。

    嗯,看来这些年,这人没背着她偷腥过——这话只她在心头嘀咕了一声,没敢当玩笑话说出来,她怕气着他。婆婆说了,他需戒大喜大悲。

    暮青麻利地为步惜欢系上衣带,免他折磨之苦,在他躺下后,她才入了锦被。但她没敢靠近步惜欢,更个衣她都担心他蛊毒发作,更别提依偎而眠。

    被红帐暖,两人同衾共枕,却隔着距离,想亲近,却避着,像极了洞房羞怯的新婚夫妻。

    许久后,步惜欢伸手将暮青揽入了怀里,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两人闭着眼,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各自的苦痛。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相拥着,紧紧地,战栗着,仿佛这一刻便是千古。

    青鸟在海上盘旋,啼声传入晨光和暖的屋里,和着潮涌声,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半晌后,暮青道:“阿欢。”

    “嗯?”步惜欢阖眸而应,声音慵懒得让人听了想睡。

    暮青浅笑道:“待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些了,我们要个孩儿可好?我们说好的,等我回来,我们就生个孩儿。”

    步惜欢身子一僵,暮青睁开眼,心知梅姑之言他一定听到了。

    “青青。”步惜欢缓缓睁开眼,望着精雕美饰的榻顶,像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目光清明,无风无波,平静地问道,“待驶出大图海域,命魏卓之率船队出使西洋,你随船西行,可好?”

    暮青一愣,笑意从唇边消失,问道:“西行?”

    步惜欢道:“《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太祖时期时,曾有渔民出海时打捞到一具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以为是妖怪,报与海师,海师奏报朝廷,朝臣猜测是西洋人,只是自那以后再未遇见过。大洋浩渺,行船难至,朝廷的海船难以抵达西海尽处。这些年,魏卓之督造战船,操练海防,宝船战舰已具备了远洋之力。你不是说过,你那察色于微的本事是英国的一位威廉教授传授的吗?那英国可是西洋国?那位威廉教授可还在世?送你去投奔他可好?为夫……时日无多,即便孩儿出世,我也难尽为父之责,不过是徒享几年天伦之乐,而后留你们孤儿寡母在宫中面对政事沉浮,阅尽党争丑恶,尝尽人世酸楚罢了。”

    “你是担心我教导不好孩儿,还是担心孩儿年幼时,我扛不住社稷的重担?”暮青坐了起来,她只字不提西洋,只是如此问道。

    步惜欢抬手抚上暮青的脸庞,眸中流露出的眷恋之情像刀子般割着暮青的心,“只要你想,定是能做好的,为夫从不疑你之能,可你志不在此。自从蛊毒发作,我常悔当初贪恋儿女情长,将你痴缠在帝王之家,令你无时无刻不在涉险……这些年来,你所尝的苦皆因我而起,如今,我既知自己时日无多,何忍你诞下孩儿,此后余生,空守深宫,抚育幼子,肩负江山,孤苦白头?与其如此,我宁愿护你远走,放你去那大洋彼岸寻你的志向去。”

    步惜欢笑着,晨光洒在锦帐上,光影如幻,笑亦如幻。

    泪意盈满眼眶,暮青强忍住,问道:“你怎知那大洋彼岸能成全我的志向?”

    步惜欢笑道:“那套学说非本朝之学,你的恩师既肯将学识授予女子,想来那大洋彼岸的国度必定是思潮开明、国力昌盛的,以你的才学,在那里必定大有可为,兴许……你还能再遇见一人,相知相惜,共度余生。”

    “不可能再有那样一个人了。”暮青躺下,眼泪滚落在步惜欢的心窝上,她闷在他怀里,倔强得像个孩子,“我不去,也去不了,况且语言早就生疏了。”

    步惜欢闻言愣了愣,随即笑着呢喃道:“你果然会说西洋话……”

    这回换暮青愣了愣,却没吭声。

    步惜欢沉默了半晌,玩笑般的问道:“娘子可还记得,曾说要给为夫讲个鬼故事?如今莫说百日,便是千日之期也过了,可能求娘子讲来解乏?莫怕为夫吓着,为夫可是将要做鬼的人了。”

    暮青听闻此话呼的一声仰起头来,皱着眉瞪向步惜欢,显然被这玩笑话给惹恼了。

    步惜欢一向不惧暮青的眼刀,他笑着凝望着她,耐着性子等。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呼的一声窝了回去,闷声闷气地道:“当年不是说了吗?你自己半信半疑,我可从未瞒过你。”

    暮青的气息闷在步惜欢的心口,灼得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是,她当年的确说过。

    死后化魂,再世为人,犹记得前世之事……

    她的确不曾瞒过他,这些年,她与他往来的诗信中,她提及的典故、名迹,乃至教导查烈时所列举的朝代君王,史学经集之中皆不可考。这些年,他常回想她当年之言,从将信将疑到愈发深信,可再深信也不及听她再谈此事给他的冲击强烈。

    “那……”步惜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语的一天,他委实不知从何问起。

    暮青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生虽年华短暂,却也不是寥寥几语说得清的。

    步惜欢也不催促,只是抚着那锦缎般的青丝,像抚着一把人间难寻的瑶琴,奏着一曲无声的红尘曲,网罗起诸般心绪。

    许久后,暮青的气息愈渐缓长,正当步惜欢以为她睡了,她道:“法医,我从前的职业。”

    “……嗯。”步惜欢的手顿了顿,斟酌着问,“娘子的手札之中有此记述,只是语焉不详,为夫不甚明了,所谓法医,是……仵作行还是医药行?“

    他记得手札中写的是:法律医学鉴定。

    法律应指律法,何谓医学鉴定,他亦能猜度一二,但国律与医道毫不相干,一职缘何能司两行?

    当初,他细品此说,觉得这称谓倒不能说不贴切,只是法医之谓未免太大,当今之仵作行,怕是尚且当不起这令人肃然起敬的称谓。

    当时,他有心问她,但她固守百日之约,不肯相告,他也就只能等着了。

    等着等着,便等到了今日。

    “法医学是医学,但不属于临床医学,故而若要成为医师,需深造临床医学相关专业,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暮青略微顿了顿,等待步惜欢琢磨意会。

    “……唔。”步惜欢只应了声,临床一词虽然生涩,他倒也不是不能猜知其意,即便有不甚明了之处,他也不会打断她。

    “法医职业是公职,需参加国考,入职后即为国家司法鉴定人员,从事法律医学鉴定。职司主要有:现场医学勘察、医疗跟踪取证、活体伤情医检、尸体解剖、症状分析、测试比对、观察审讯、遗物鉴定等等。”暮青又顿了顿。

    步惜欢笑了笑,把暮青拥得紧了些,她从前说话可不在意旁人听不听得懂,而今为了他一顿再顿,这等待的心意真乃世间最暖人的珍宝。

    “娘子接着说。”

    “法医鉴定是刑事侦查取证的核心,故而法医生既要学医也要学法,学业繁重,诸如:法医人类学、人体解剖学、法医骨学、内科学、外科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毒理学、法医毒物分析学、临床法医学、法医物证学、精神病学、法医法学、刑事侦察学等等。”

    “嗯。”

    “相对于临床医生专注于活体医学,法医是把活体医学和死亡医学都作为研究对象。即是说,法医学是非常复杂的学科,是一门循证医学,可以看成是沟通法学与医学的桥梁学科,故有法医之称。”

    “……原来如此。”步惜欢的神情有些恍惚,试探着问道,“在那边……女子可任公职?”

    暮青道:“可以,虽然不能说在就业上完全消除了性别歧视,但女子可以读书、工作,可以从教、从商、参军,甚至从政为官。”

    步惜欢愣了愣,眸中显露出几分惊奇之色,随即释然一笑。听她说法医之事,即可猜知她所在的国家必定思潮开明,国力强盛,兴许强盛到远超他的想象,女子任公职又岂能是稀奇事儿?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在意司法公正,自幼便立志要成为法医。”暮青道。

    “为何有此志向?”步惜欢问。从前,他以为她自幼跟随爹爹出入义庄,见惯了冤案,故有天下无冤之志,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缘由。

    “我六岁那年夏天,家中失火,爸妈双双身故。警方勘察现场,发现有被盗痕迹,怀疑是一宗因入室盗窃而引发的杀人纵火案。尸检称,我爸的死因是锐器伤造成的大出血,而我妈……腹部有刺创三处,致命伤在颈部。厨房少了一把菜刀,但我爸妈身上未见砍创,警方怀疑菜刀被凶手带走了,原因可能是我爸发现有人入室行窃后奔到厨房拿刀自卫,与凶手发生过搏斗,凶手受了伤,才带走了那把刀。但现场被大火毁坏得十分严重,当年的检验技术不够成熟,现场根本提取不到有价值的物证,有限的几类物证因为技术水平的限制、送检材料的差异,导致结果偏差极大。当时,天网监控系统尚未建立,警方派出警犬查遍了周遭,却没能到那把菜刀。警方推测凶手有前科,反侦察意识很强,他们查遍了当地犯有盗抢前科的人员,没能在其中找到受伤的人,案子就一直没能破获。”

    “案发时我在外婆家,侥幸躲过一劫,外婆伤心过度,半年后就离世了。姨妈和舅舅争家产时,我在外婆的一堆旧衣物中发现了一张被火烧过的照片,猜测是她去打扫房屋时发现的,照片很脏,虽然爸妈的模样已经模糊泛黄,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的遗物。从那以后,我就把这张照片带在了身上,发誓要成为法医,亲手检测封存的证物,破获此案,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我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避嫌原则,只是以此鞭策自己。初等教育九年,中等教育三年,我越级三次,十五岁就上了大学。法医本科学制五年,最后一年时,学校成立了一个交流项目,我取得了唯一的保送资格,获得了去国外名校交流深造的机会,也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恩师威廉教授。交流期满后,我在教授的推荐下申请留学,两年半修完了四年的课程,获得了犯罪现场调查硕士学位后,一边跟随教授在他的私人法医实验室实习,一边参与法医病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的研究项目,完成了博士学业,那年,我二十五岁。我拒绝了教授的邀请,决定回国。”

    “我一回国就参加了国考,而后受到了好友的邀请,协助他们审讯了几个危害国家安全的重要嫌犯,之后就作为犯罪心理学专家调入了一局,负责审讯和审核人员。一局又名机要局,隶属管理处,因工作性质特殊,涉及国家机要,故而工作人员的身份多不对外公开。我对外的身份是检察院的法医,负责尸检和重大伤亡案件的现场调查,审查法医鉴定书,必要时进行复检,出具复检鉴定书。”

    “我工作期间,为父母的案子申请了重检程序,时隔二十年,鉴定器材早已更新数代,检验技术也成熟了很多,但由于管理疏漏,当年的物证存储失当,开柜时发现有些损坏,给重检造成了不小的难度。同行用了多种技术手段修复检验,耗时半年,终于在一小块衣物残片上检测出了两种DNA。经过大量比对,发现与一个在押服刑的犯人一致,这人被控多起抢劫罪,已入狱十几年,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过一次减刑,当时就快刑满释放了。他不肯承认杀人罪行,警方只好从他当年的居住地、工作单位和亲朋好友入手,查出当年案发前,他因偷窃财物被单位开除了,一个亲戚曾好心为他介绍工作,而这亲戚刚好家住案发地。据亲戚回忆,原本说好了那天要带他去介绍人处,可一大早的,竟发现他穿了件长袖衬衫,当时是夏天,亲戚觉得奇怪,他称自己感冒了,却不肯去卫生所,后又嫌在外地吃住不惯,推了工作,当天就回家了。警方以此推断,他的手臂受了伤,于是找到他的妻子求证,证实了他的左手臂有道刀疤,他称是自己在饭馆喝酒时被当地的痞子给砍的,为了哄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子开心,还说给她从外地买了条项链。幸运的是,她还保存着那条项链,而那项链正是我妈的,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张照片,虽然父母的模样已在大火中模糊泛黄,但我妈脖子上正巧戴着那条项链。”

    “天网恢恢,真相大白,那人被判了死刑。从我申请重检,到程序启动、检验比对、审讯排查,到公诉审理、量罪判决,再执行死刑,历时三年有余,而这条申请重检的路,我整整走了二十三年。”

    “罪犯被执行死刑那天,我驱车赶往墓地,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场车祸……我怀疑未必是意外。车祸大约半年前,霓裳曾对我说,他们行动处怀疑我们部门藏有内奸,名单遭到了泄露,而当时我刚巧以罪案专家的身份配合国际刑警端掉了一个跨国犯罪组织,这个组织据说是某国在某地区的暗中合作伙伴,霓裳担心我有危险,那段时间,她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形影不离地保护我,可就在我出事前一天,她突然接到命令,要动身去国外执行任务,临走前,她将我托付给了行动处的两个同事。”

    “那天下着雨,我们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正下坡,旁边有辆蒙着雨布的运输车擦肩而过,没多久,开车的同事忽然急打方向,我隐约从后视镜上看见那辆运输车上的货物滚落了下来,像是一捆捆圆木桩子。那条路往上走是公墓,而后有座林场,路上有运输车本不稀奇,但运输车载着木头去林场就有古怪了。我当时心知不对,可事故发生得太快,车子翻了,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这些都已是前世往事了,暮青不知那两位同事是生是死,也没有对步惜欢讲述她寄人篱下求学时期的艰难,这些往事足够他消化许久了,说多了也是徒添心疼罢了。

    步惜欢怔着,纵然早有猜测,但这故事还是惊着他了。可即便出着神,他依旧将暮青拥得很紧,有些事,她不说,他也想得到。

    “阿欢,就算远洋船能将我送至大洋彼岸,那里也不是我曾经到过的西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艘船只的航线是千年的时光,所以我回不去。即便我能,我也不会走。”暮青再次坐了起来,认真地道,“我曾经以为我此生会与罪案为伴,不论身在何处,不论前世今生,姻缘从未让我期盼过,也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中。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儿,也没在乎过,但现在我明白了,上苍让我穿越千年的时光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浩瀚时空中唯一与我契合的灵魂。”

    这是暮青此生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步惜欢望着她,眸波也似星辰也似海,潮波将要涌出之际,他将她揽了回来,问她:“我们相遇已是千古幸事,故而上苍不肯许我们执手白头吗?”

    “或许吧。”暮青含泪笑答,“我已知足,你呢?”

    步惜欢道:“我曾说过,遇见你,是上苍待我不薄。可上苍许给你我的日子太过短暂,我会担心你和孩儿……”

    “那你不担心天下黎民吗?我若出使西洋,一去不回,你只能立瑞王为储君。瑞王像他父亲,孝义勇武,你在信中曾说他正直有余,可在政事上的资质稍显平庸,那么……北燕虎视,大图内争,天下正逢乱世,他能坐得稳江山吗?会是北燕的对手吗?况且,我若远渡重洋,元修必将因为我的失踪而迁怒南兴,到时生灵涂炭,你忍心吗?”

    她知道,他不可能想不到那时的局势,但他今夜还是放走了元修,为了不让她承受挚友死于面前的痛苦。他劝她远走西洋,若她答应了,可想而知他回到汴都后会如何行事——他会命监察院刺杀元修,策乱大图,并将瑞王召入宫中教导政事,尽力令北燕和大图陷入内争,绝除战事之患,而后遴选辅政班子,为南兴国祚的存续耗尽他最后的时日。

    他劝她远渡西洋,她走后,夫妻之情,君民之义,他都想独自扛着。这人用情之深沉,为君之恩义,是她平生仅见,她其实最想问的是上天,捉弄这样的人,于心何忍?对这世道又有何好处?

    “阿欢,你做得够多够好了,日后换我为你,可好?你的责任,由我来守。”暮青道。

    “我不忍心。”步惜欢闭上眼,也不知答的是此问,还是前一问。

    “但我愿意,你一向尊重我的选择,不是吗?”暮青问,尽管她不想在此时气人,但还是把他气着了。

    步惜欢笑了声,有气无力地道:“你这是吃定我了。”

    暮青扬了扬嘴角,声音闷在男子心口,咕咕哝哝的,“也不知谁被谁吃定了……”

    步惜欢阖着眸,默不作声。

    暮青也未再作声,两人共枕相拥,听着海上的风浪声,呼吸渐沉渐长。

    他们都累了,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暮青迷迷糊糊地转醒时,听见的是呼啸的风声。

    海风拍打着窗子,珠帘摇撞,声如雨打屋檐,乘风破浪稳如平地驱车的远洋宝船竟然上下如飞,暮青被晃得醒了过来,步惜欢却还睡得沉,他的呼吸时沉时浮,心口被蛊虫盘寄的那块肌肤像被灼了似的,红紫妖异。

    暮青神情一凛,抬手一探步惜欢的额头,顿时一惊,掀开锦被就跳下了床榻!

    “传梅婆婆!传军医!”暮青边喊边穿衣裙,一拉开房门,就见海天一色,漆黑如墨,巨浪翻天倒海而来,倾盆暴雨扑进屋来,泼天的雨幕里,一人顶着风浪而来,正是梅姑!

    “少主人,海上起了大风浪,今夜有险,莫出房门!”说话时,梅姑已运力抵上房门,归入了门闩。

    “阿欢发烧了,劳婆婆看看,那蛊毒不对劲!”暮青顾不上询问险情,她边说边快步回到榻边,拢起了半边帐子。

    梅姑到榻前凝神一看,沉声道:“陛下病重,压不住这蛊,眼下风急浪高,不敢施针,老身先为陛下渡些功力,少主人速命军医开方煎药,为今之计,散热祛惊才是上策。”

    “已传军医了,有劳婆婆。”暮青让到一旁,船身倾晃得厉害,她盘膝坐下,扶着榻脚稳住了身子。

    没坐多久,就听门外有人高声禀道:“启奏皇后娘娘,魏大帅和军医已到,静候传召!”

    暮青立刻起身前去开门,魏卓之几乎是带着军医撞进来的,两人被大雨浇了个透,甚是狼狈。暮青见二人要见礼,急忙免了,梅姑正在榻上为步惜欢运功压制蛊毒,那军医见这阵势竟不惊慌,一到榻前就立刻跪下诊脉,诊完脉也不开方,禀了句要去煎药便匆匆退了下去。

    暮青见这军医面额有疤,身形壮实,不似医者,倒像海寇,想来也是个有来历的人。步惜欢身中蛊毒是绝密之事,魏卓之既然带了他来,暮青自然信得过,也就没盘问,只问魏卓之道:“舰船和人员可都安好?顶得住这风浪吗?”

    魏卓之正神色凝重地望着榻上,听见暮青之言,急忙将敛住神色,正正经经地回道:“启禀殿下,这风浪的确不容小觑,不过咱们的战船也不是烂泥糊的,将士们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手。起风时,微臣就下令将鹰船小舰收了上来,命全军收帆进舱躲避风浪。此次出海,航线远,时日长,遇上急风大浪是必然的,微臣点的都是坚船勇将,一路上历经风浪数十次,经验本事都是过硬的,还请殿下放宽心。只是……看这风浪的势头,今夜很难消停,难挨的怕是陛下……”

    暮青闻言望向榻上,沉声问道:“附近可有海岛能够避风?”

    魏卓之苦笑,“是有座岛群,但在风头上,船靠不过去。风浪太大,逆风破浪太险,只能是顺风而行。原本再过十天就能行出大图海域,可这场风浪怕是会让咱们偏离航线,至于偏去何方,偏离多远,眼下都还不好说,得等风浪停了再看。”

    暮青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是大帅,航行之事就交给你了,陛下跟前有婆婆和军医守着,你也放宽心,若有急情,我再传你,先忙去吧。”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魏卓之走后,暮青守在榻边,目光一刻也不敢从步惜欢身上移开。

    军医煎药颇快,远洋船上空间宝贵,为了节省地方,随船的药品大多磨成了药粉,军医们早在起航前就按常见病症配好了药包,药包煎煮颇快,也就两刻的工夫,军医就怀抱食盒顶风冒雨地回来了。

    药盛在将军罐中,暮青盘膝坐在榻前,将罐子牢牢地护在腿间,任船身如何倾晃,她始终死死地按着罐子,掌心的伤再次撕开,血染了罐身,她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烫,只是守着罐子,没使汤药洒出一滴来。

    梅姑收功之时,步惜欢心口那妖异之色褪了几分,船身依旧晃得厉害,他昏睡着,无法喝药,暮青便索性将汤药含入口中,缓缓的给他渡了下去。

    药香弥漫在帐中,苦意入喉,暮青坐在榻边握着步惜欢的手,望着他苍白的眉宇,轻声道:“阿欢,说好三五年的,你可不能骗我。”

    梅姑不忍,叹了一声,转头望向西窗,她又想骂贼老天了,可日月斗转,亘古不改,老天早就看惯了人世间的生死悲欢,岂会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今夜大浪滔天,吞日蔽月,莫不是地上的生灵苦苍天已久,要把这天给翻了不成?

    暮青面色不改,目光不移,就这么守在榻边,握着步惜欢的手,犹如一个在海上漂泊的孤独旅人,等待着天塌船倾,亦或风停浪歇。

    天不会塌,船也未倾,风浪在大作了数个时辰后,终于停歇了。

    暮青手心里的血几乎将她和步惜欢的手粘在一起,她站起身来,迈着麻木的双腿走出了屋子。

    海天一色,灰蒙蒙的,风浪不知把船带向了何方,放眼望去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少顷,宝船四周点起了灯火,仿佛星辰落入了凡间。

    暮青下了楼梯,缓缓地走上了甲板。风浪过后的海平静得连一丝风也感觉不到,唯有被海水浸过的甲板透着腥涩的寒意。暮青在甲板上跪了下来,仰头望着混沌的天,她曾对元修说自己没有执念,但她撒了谎,她有。

    若世间有时空灵魂,她盼世间也有天地神明,能够听见她的祷告——她愿将余生的岁月分一半给阿欢,与他携手此生,不求长生共白首,但求作伴赴黄泉。

    暮青向天一叩,长跪不起,雨后的寒意冷剑般刺着她的额心,一道金光忽然从海面上升起,照亮了半寸甲板。

    暮青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金乌东升,茫茫海面之上,万丈金光勾勒出一座岛屿,那岛横卧在远方,形似一尊卧佛。

    一道佛偈声自岛上而来,越过茫茫汪洋,穿过日光洪流,洪亮如钟,震人心神。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