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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箭只断了头尾,箭身还留在元修身体里,他们不知还要在这地宫中摸索多久,元修的伤等不到回西北再处置。
此事谁都明白,只是未带伤药,拔箭出血会很棘手。
“我不会让你出很多血。”暮青道,她已看过元修的伤,伤在何处她心中有数。她虽不是外科医生,没做过手术,但是骨骼、肌肉、血管、神经,她比军中医帐的郎中都了解这些。
少年目光清澈坚毅,元修望了会儿,一笑,“好!”
她说的,他信!
看一眼地上尸骨,元修抬脚要拨到一边去,暮青忽道:“别动!”
元修微怔,与月杀和孟三一起警觉地扫一眼甬道里,莫非这甬道中有何机关?
“慢慢搬去一旁,不要伤到这些骨头。”暮青对孟三道。
三人望来,面色都有些古怪,她说别动不是发现了机关,而是不想伤到这些尸骨?
孟三抽着嘴角去搬尸骨,腾出七八具尸骨的地方,元修倚着墙坐下,暮青将手臂上绑着的解剖刀全数解了下来。
元修眉峰一挑,他知道她袖中藏着刀,但未见过全貌,如今一瞧,这套小刀竟有七把,刀头有圆有尖,有宽有窄,颇为精致。他想起这刀杀人的锋利,不由赞道:“哪儿打的?倒是好用!”
“寻老铁匠打的。”暮青低着头,甬道里的灯烛光照不清容颜。她想起了当年画图打这套刀时,爹寻了他铁匠铺的老友,文老在江南一带的铁匠中颇有名气,听闻江南水军都督的佩剑都出自他手。因她与爹当年帮文老洗脱了同行的诬陷之罪,从此与他相识,他是少有的不介意他们父女仵作出身的人。文老见她所画的图纸新奇,分文未收,以打造佩剑的下脚料替她打造了这一套解剖刀,后来这套刀在江南仵作一行中传了开,也有人去铁匠铺里打,却少有她手中这上等材质的。
许久不曾想起当年事,自爹故去,不过四月,她已觉得时日漫漫,恍若隔世了。
“取盏灯来,近处照着。”暮青帮元修将左上臂的袖子都撕了下来,打算先帮他处理手臂上的伤。
孟三取过灯来,月杀在一旁守着,警觉地注意着甬道里,防备突然出现的杀招。
经过这么一会儿,元修手臂上的箭伤伤口已经红肿,暮青皱眉看了会儿,取了把尖头的刀来,在火上烤了烤,道:“没有麻散,忍着。”
元修一笑,把手臂伸给她,肉都割下来过,还怕这点疼?
“为何选这条路?”看着她盯着他的手臂瞧,他不由问。
这条路也是他当时想选的,这地宫若真是暹兰大帝的陵寝,那两条路恐有深刻的寓意。白玉为路,青雕为墙,兵俑百官列道,颇似帝王规格,走上那条甬道便似帝王驾临,前方是那金殿御座。但自古帝王御座皆是尸山填做海,因此才有这条白骨路。
帝王之路,这大抵是暹兰大帝给进入他陵寝之人的思考。
他选尸路是因他不觉得那帝王御座有何可坐,他不愿踏上那条路,百官,金殿,天下,不过大梦一场。他宁走这尸路,男儿当杀敌头,饮敌血,醉卧沙场,马革裹尸青山葬!便是葬了大漠,成了荒魂,也要守望关山,不负一身儿郎豪情!
他的心思只如此,不知她选此路是为何?可是也看出了此陵墓主人的用意?
暮青执着刀,选定了下刀处,眼也没抬,“哦,这里有白骨,千年前的,还没有衣物,研究好方便。”
元修眉头一抖。
月杀转过头来。
孟三手里的油灯一晃,油险些洒出来!
她就是因为这等理由把他们拖进了这条路?
孟三啊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好危险,他们没一踏进这里便被机关杀掉真的太幸运!
月杀转头盯住甬道深处,倍加警觉!
暮青抬眸看了眼孟三手里的油灯,孟三赶紧拿稳,她这才低头道:“开玩笑的。”
孟三:“……”
月杀:“……”
不好笑!
元修哭笑不得,她虽不像是会开玩笑之人,但那夜能讲出那等案子安慰人的人,会开这等冷玩笑似乎也不稀奇。他低头一笑,手臂忽然一痛,看去时见暮青已在他伤口处开了一刀,那刀颇深,但奇怪地没出多少血。她手中的刀刃颇为锋利,割人那一瞬并不太疼,但刀割在肉上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疼,他看着她低着头认真的模样,心中忽有所感。
这小子该不是怕他疼,故意说笑话听的吧?
想想她那夜安慰他的话,他觉得很有可能!
元修不觉笑意微暖,这小子看着孤僻冷硬,其实是个心细重情的好儿郎。
“既是开玩笑的,那说说看,为何选这条路?”元修问。既然她想让他转移注意力,那他就找话问吧,不过他觉得方才那话她许不是开玩笑,她就是想进来研究白骨。前几日在大漠,她挖了好几天的骨头。但他又觉得她不该是这等草率之人,她是个重情之人,不会把战友的性命草率地交托在这等趣味之上。
暮青拿刀将箭身和红肿的皮肉分开,看向里面,往外拔箭前先检查了底下箭断处是否平滑,免得划破血管。见无妨后,她开始往外拔,边拔边道:“这些尸骨未穿衣袍,目测骨骼完整,未见骨折。尸骨摆放整齐,显然是死后被摆放好的。甬道里无箭矢、巨石等物散落,墙壁上未见箭孔、裂痕,以及其他机关留下来的痕迹,也未见补过的痕迹。人若是在这里面死的,可以排除箭矢、巨石以及会在地面和墙壁上留下痕迹的机关。当然,人也有可能不是死在这里面的,而是死在外头,死后再被搬进来的。但即便人是死后被搬进来的,也可以排除箭矢和其他不留痕迹的机关。”
“我之前说过,这地宫的机关设计者花样百出,前头有箭矢机关了,这里不太可能再有,所以箭矢可以排除。也不可能是杀人不留痕的机关,莫说千年前,即便是本朝,杀人不留痕的机关都是极为厉害的。这等机关若有也应该在后头,此处不会有。好不容易遇上能破解地宫机关的人,不惜烧掉前殿也要逼我们进来玩这场游戏,早早杀掉我们不是太没意思?没有人出去参观一下后面他所设计的机关,他会很寂寞的。”
没人愿意烧掉自己的陵寝,但暮青现在对这陵墓的主人改变看法了。他宁愿烧掉大殿,也要逼他们选择,进来后面一游,或许他很寂寞,想要寻高手破解他的机关,亦或者他有别的用意,但需通过他的层层试炼。
不论是哪种,如今他们不过是在过第二关,难度不会高到秒杀他们。
“剩下的是巨石机关,我觉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即便有,我也会选这条路。这条路上,至少有可供我们判断的尸体,那条路上太干净,未知性太大。当然,那些兵俑百官或者青雕上许有可供推断机关之处,但我们当时在殿外,不能进去查看,我一眼看不出什么信息,这条路上能看出的信息多,就选这条了。”
当时,不知甬道石门何时关闭,所以不敢两边都进去查看,也不知里面有无机关,不敢轻易踏入,更因有呼延昊在,谁知他何时会害人?所以种种缘由导致不能进入查看,只能从外面进行选择。
单从外面看,她自然选择能给她信息多的一条路,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尸骨,这条路显然更适合她。
说话间,暮青已帮元修取出一箭,箭取出的一刻,血涌出来,孟三从机关分析的赞叹中回过神来,赶紧脱了胡袍,要帮元修捂住伤口。
“没事,手臂抬高。”暮青对元修道,又看了眼孟三手里袍子道,“撕成布条。”
血液并非喷射而出,虽然鲜红,但是从整个伤面渗出来的,没有伤到动静脉。
元修依言将手臂抬高,孟三边将袍子撕成布条边紧张地盯着元修的伤,血还是在流,但看起来并不厉害。他在给大将军当亲兵前,曾是骑兵小将,进过医帐,见过中箭的伤兵拔箭,那止血的白布把水都洗红了,一盆一盆的水往外端,还真有因此丢了性命的!大将军此刻的伤情瞧着并没那么严重。
暮青拿过一根布条来,帮元修将伤口外的血擦了擦,然后从怀中拿出了止血膏来。
月杀在一旁见了,面色一变,目光杀人!
暮青低着头,不辨神色,元修和孟三都愣了愣,没想到她身上会带着伤药。那伤药一打开,芳香袭人,元修眉头顿蹙,眸光似被灯烛点亮,刹那逼人!他伸手将那药膏夺过,细一闻,惊诧转作怀疑,不着痕迹将暮青打量了一眼,目光却似沉铁,千斤般压人,“哪来的?”
孟三不知一瓶药膏为何让大将军面色如常严肃,但元修识得此药膏!他虽不通医理,但终究是元家人,眼界见识非常人能比。
此乃三花止血膏,乃属国南图边关往南的图鄂一族所制。此族神秘,止血膏中只有三味药,却都采自图鄂深处,千金难求,宫里也未必有!此乃止血圣药,于军中来说,乃救命之药!元家有一瓶,早年被他拿到军中给了吴老。吴老如获至宝,军职为将者重伤难以续命时才动此药,他只用过一回,便是那年突袭勒丹牙帐,大漠中割肉激军心之时。
他给吴老那瓶三花止血膏多年都未曾用尽,可见此药珍贵,她从军前乃仵作,此药从何而来?
这小子,他一直觉得太聪明,验尸时有些话听着不似本朝之言,这些原只是心头的疑惑,因这小子为人还不错,军功也实在,他将她当做人才,便一直不愿多想。可她手中有三花止血膏,不得不让他怀疑她的身份!
暮青面无表情,从元修手中将药膏拿回来,元修并未不还,由她拿回去,只是盯着她,见她沾了药膏抹去他伤口上,道:“公子魏那里赢来的。”
“……”魏卓之?
“我和鲁将军赌过三千两银子,那赌坊便是公子魏的,后来我又去了一趟,赌坊中人将我认出来,公子魏恰在,我便与他赌了一局。”暮青声淡,面色也淡,唯帮元修处理伤口的动作不曾怠慢过。
元修闻言,想起鲁大确实在他面前说过这小子赌技颇高,曾在汴河城的赌坊赢过他三千两银子。此事确有,只是魏卓之……魏家乃江南巨贾,与江南士族门阀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牵连,魏卓之除了是魏家少主,还有是江湖人,地位颇高,他与图鄂族人相识,手中有此江湖圣药倒有可能。
只是……
“既相识,那日书房中何故装作不识?”元修问。
“赌过一局,不算相识,与末将相识之人不多。”暮青帮元修擦好药膏,从孟三手中接过布条帮他包扎好,拿起刀来接着处理他臂上的另一处箭伤。
还有此理?
此理虽听着颇似歪理,元修倒有些信,她性情不似常人,本就有些古怪,不喜之事便直言孤僻,那在她眼里不熟悉就不算相识也说得过去。
此言虽似歪理,但在她身上倒也合理。
但元修并未就此罢休,他瞧了她一会儿,问:“当初为何要跟鲁大赌那三千两银子?”
暮青拔箭的手微顿,伤口钻心的痛,元修却眉头都没皱,只盯住暮青,见她对此事沉默了颇久,油灯的火苗映着她的眉眼,她将箭取出放去一边时脸庞微转,那一瞬他似看见她眉眼间隐忍的伤痛。
“家事。”
她显然不愿多言,元修望了她一会儿,既然问了,有些话索性问完。
“三千两不够处理家事?之后又为何去赌坊,魏卓之何故拿此药来作赌?”她乃仵作出身,家中定然清贫,百姓之家非王侯之家,家事用不得那许多银两,三千两按说足够了,为何还要再去赌坊?
暮青确实再去过赌坊,那三千两为爹置办了棺椁丧葬之事,又给了义庄守门的老者一些,身上没剩下多少。后来去美人司,为过验身一关,她又去了趟赌坊,只是没去公子魏的春秋赌坊,且去之前她重新易容过,改换了容貌,因此那次去赌坊并未被人认出。
她不愿蒙人,但若不如此,难以解释止血膏之事。元修臂上的箭伤其实并未严重到需止血膏救命,但她难以说服自己有药不用,他的伤是为救她而受,那一刻他不惜性命,这一刻她怀中有药,如何能说服自己不用?
这年代,箭伤若处置不妥极易落残。元修戍守边关十年,大兴的英雄儿郎,她实不愿见他一身英雄志,从此归故里。且这大漠地宫机关深诡,前路不知还有何险,这伤还有折腾之时,她若有药却藏着,难过心中那关。
但此药一拿出来,元修定起疑,步惜欢不能暴露,她只能拿魏卓之挡一挡,他是江湖人,此事说得过去,且他还算机灵,元修若问起他,他应能应付。
暮青将伤口涂上药膏,抬眸看了元修一眼,冷道:“银子多,闲的。”
“……”她是在说魏卓之?
元修深望着她,魏家乃江南巨贾,这药膏随心情便拿来作赌,也有可能。士族权贵公子,豪赌者多得是,他未来西北前,在盛京天天见。
“末将能猜测的只有这点,公子魏究竟是不是银子多闲得蛋疼,大将军可回去自己问他。”有些事都解释得清楚明白,听起来反而像编好的谎话,留些不清不楚反倒显得真。
“还有,百姓家中事三千两银子一定够,只因百姓清贫,恕末将不能理解。大将军可曾听闻民间一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士族门阀,只见钟鸣鼎食,不见民间悲苦,永不知百姓遇事,需多少银子才能求那些昏官看上一眼。”暮青眸光清冷逼人,只望了元修一眼便低下了头,但只是一眼,男子便被那眸中寒霜利刃刺得无言。
元修是英雄儿郎,暮青也钦佩他,但他终究是元家嫡子,军中之苦他吃过,百姓之苦他却不见得了解。
孟三在一旁拿着油灯低头不言,显然暮青的话他能理解。
气氛沉默了下来,元修望着暮青,心中疑问渐淡,看她帮他包扎好手臂,不觉有些好笑。
她生气了,方才与他说话都自称末将了。她这自称在大将军府中时他也听见过,只是那时与她不算熟,他听着不觉得如何,这一路行来,和这小子熟了,听她如此疏离的自称末将,他还真是听着浑身难受!
看着她手中的药膏,男子眸底的笑意不觉柔了些,他的伤死不了,她可以不拿这药膏出来的,拿出来徒惹他怀疑盘问。她性情冷淡孤僻,定不爱惹一身怀疑,但她还是拿了出来……
此事是他对不住她,不该疑她!
灯烛火苗暖黄,男子的眸光有自己都未察觉的愧色,半晌,他一笑,“行了!别沉着脸了,英睿将军大人大量,消消气!”
孟三手中的油灯一抖,月杀古怪地看向元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暮青面无表情抬头,把药膏放去地上,看了眼元修的腿,冷着脸道:“末将家中清贫,吃不饱饭,饭量小,肚量也不大。”
她将刀就近火苗,又烤了烤,道:“腿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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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晚上九点。
今天三十号,月底了,妞儿们有月票的记得清一清,月初就作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