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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铮见了手下弟兄的惨状,忍不住大骂一句。
他扯掉上衣铺在地上,便不怕被胶黏住鞋,走上前,直接一拳打爆水缸,蹲低身体,让水流兜头浇下来灭火。韩铮精赤上身,坦露出古铜色的皮肤,水珠沿着肌理不住淌下。
除去胸前的苍鹰刺青外,他双臂连同整个后背上,也都纹有花绣,月光下黑生生的一片,煞是好看。徐中远远地见了,也不由暗暗称奇,惊叹不已。
伴着两道悠长哨音,脚步声传来。
飞虎寨的主力队伍列阵奔出,将狼狈的奉天寨众人团团围住,发起猛攻。韩铮大吼一声,挥起长缨枪,一时间风声如啸,刃似寒星,一趟独门枪法使得威风凛凛,竟生生将对手逼退丈远,不得上前。
这时,孙二威携着大刀出来,喊道:“姓韩的,还我二哥命来!”纵身入阵,一刀砍向韩铮面门。
韩铮举|枪一格,将人挡了开。他眼看众兄弟陆续被俘,大势已去,如今也只有擒住孙二威,才可能转败为胜。
韩铮双眼一眯,虚视着对方,半晌,蓦地震天一声呼喝,提枪便杀上去。
孙二威和他过了几招,见他招招威猛,臂力也极为惊人,不禁心头暗惊。因早前手腕受伤,他很快就落在下风,再打几十回合,兵器竟被挑落在地。
孙二威神色一变,转身退进门里。
韩铮倒提长|枪,紧跟进去,谁料才一迈过门槛,两扇门后忽然贴地扫出两条长棍,将他绊倒。
韩铮心头一凉,知道是中计了,暗叹若不是急于抓住孙二威,又见他不像假装受伤落败,也不至于这么轻易上当。
他就地一滚,正要跃起,早已埋伏在梁上的四名寨兵突然跳下,手中拉起一张大网,将韩铮罩在下面。四人朝同一方向迅速移动,大网便像拧麻花一般,越拧越紧。
韩铮双拳攥紧,欲靠蛮力破网而出,力气一吐,浑身却像被扎了几刀,剧痛难忍。
卢渊从里间出来,说道:“网上绑了刀片,你再挣扎,吃苦的是自己。”
韩铮一瞥眼,果然见网上布着无数锋利的碎刀片,其中不少已深深刺进肉里。他皱眉抉择片刻,放弃了挣扎。
飞虎寨几人趁这工夫,三两下将他困个结实,用粗绳拽着,带到孙二威和卢渊的面前。徐中这时也得胜归来,身后跟着几队飞虎寨的年轻汉子,把被全数制服的奉天寨人押进来。
孙二威把大刀抛给手下,搓着双掌道:“这仗打得真他娘的痛快!弟兄们,今天就给你们二当家的报仇了!”众人群情激奋,高声呼喊助威。
韩铮道:“杀你们二寨主是我下的命令,跟我这些兄弟无关,你放了他们,只管冲着我来。”
孙二威哼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子只杀你一个,不牵连旁人。”
“爽快。”韩铮目露几分赞赏,道,“但我还有大仇未报,不能现在就死,须跟三寨主再借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来飞虎寨领死。”
飞虎寨众人面面相觑,都认为他是怕死,才想出这种推脱之辞,纷纷议论起来。
孙二威抬手令众人噤声,问韩铮道:“你仇家是谁?要报的是什么仇?”
韩铮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至微哑:“仇家是犯我大楚的鲁人,报的是奉天军十万将士的血海深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孙二威早已从卢渊口中知道了韩铮的来路,只当他贪生怕死做了逃兵,心底愈发瞧不起。如今听他振振有词,惺惺作态,便忍不住嘲讽道:“要真有这份血性,你们当年也不至于夹着尾巴逃跑,把咱们楚国的土地拱手让人。”
“你放屁!我们不是逃兵!”奉天寨众人勃然大怒,盯着孙二威的目光似要喷出火来。
韩铮手臂上暴起青筋,声音沉冷:“鲁国当年本已大败,却突然派来一位皇子督战。那皇子心黑手狠,不和我们正面打,暗中抓了几百名边城百姓,绑在阵前用箭射杀。大元帅不忍,亲往救援,却中了对方的圈套。”
徐中问:“被抓住了?”
韩铮点头道:“敌人四处散播谣言,说元帅已经投敌,朝廷信以为真,竟然杀了元帅满门,派人接掌奉天军。新元帅不想着怎么打鲁人,却担心镇不住旧部,想方设法撤了我们的职,换上几个唯唯诺诺的草包,结果连吃败仗,弃城而逃,奉天军几乎全军覆没。”
偌大厅堂中一片静默,连呼吸声也极轻。
“鲁国皇子秉性残忍,为了振奋军心,竟把俘去的将士尽数坑杀。”韩铮咬了咬牙,恨道,“我侥幸逃脱,本该殉国全节,但大仇未报,死也不能瞑目。我带着几十弟兄辗转流亡,躲避朝廷的追缉,后来听说鲁人长驱直入,攻破了六横城,我们索性便来大孟山落草。”
卢渊道:“大孟山和六横城只有一江之隔,你来此插旗立寨,是想有朝一日收服失地?”
韩铮道:“没错,人人都说六横城是我们奉天军丢掉的,我们就再亲手夺回来。即使不能手刃那鲁国皇子,也要多杀几个鲁贼,以慰英魂。”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脸上皆带沉重之色,就连徐中也双眉紧皱,沉默不语。
卢渊同徐中对望一眼,对韩铮所言都已相信八分,转眼却见飞虎寨众人神色各异,知道他们仍对韩铮心存芥蒂,不敢轻信。
想说服飞虎寨暂且摒弃旧怨,并非易事。
孙二威略一思索,问道:“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韩铮道:“我对天发誓,方才所说若有一句假话,让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孙二威迈前一步,冷冷道:“有的人从不发誓,说到的却都做到,有的人满口起誓,十句里却难有一句真。空口白话,何以为凭?”
韩铮被问得一怔,浓眉拧成疙瘩。孙二威便握刀朝他一指,道:“你说不出,就休怪我了。”
韩铮神色一凛,还未开口,忽听一人高声道:“我给我们寨主作保!”
卢渊、徐中与孙二威等人闻言一怔,皆循声望去,见只是奉天寨里一名瘦如竹竿的小喽啰。他被人绑着按在地上,自己都狼狈到极点,居然还有胆量说这种话来。
议论声再度响起,夹杂着几声低笑。
孙二威也想笑了,勉强忍住,问他道:“小个子,你用什么作保?”
那人听到四周笑声,却若罔闻,抬眼直视着他,答道:“用我的命。”说完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竟挣开扭住他的寨兵,折身以头撞柱,砰然一声巨响,鲜血崩流。
“葛麻子!”奉天寨人骇然齐呼,眼眶皆红。
韩铮猛转回头,盯着那根被血染红的高大堂柱,目光颤抖,喉头滚出几道破碎闷声,却说不出话来,愣怔良久,狠狠闭了闭眼,哑声道:“你们现在相信了?”
飞虎寨众人没料到他这般烈性,二话不说便能赴死。连同卢渊徐中在内,都为之所震。
“如果他一个人不够,我们都愿意担保!”又一人站了出来,激动道,“朝廷说我们是逃兵,连你们这些山野莽夫,也看扁了我们。今天就睁眼看看,奉天军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
“对!我们都给寨主作保,你拿了我们的命去吧!”
喊声如雷,徐中心头大震,竟然张口难言。
语声铿锵入耳,激得他头顶阵阵发麻,胸中却像生出一团烈火,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汇成一股热流,将他吞噬着,炙烤着。
此刻,孙二威心中的震撼丝毫不亚于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韩铮道:“你真连死都不怕?”
“怕。”韩铮答了一句,眼中神色极是复杂,随即,却朗然长笑道,“但国难当头,士必以死报之!”
奉天寨众兵士闻言,不由豪情勃发,逐一站了起来,跟着呼喊道:“国难当头,以死报之!国难当头,以死报之!”
飞虎寨人被这豪气所激,早就退在一旁,少数几人脸上的鄙夷也已转作敬佩神色。
既敢慷慨赴死,定不会是临阵脱逃之徒,想来韩铮所说的种种,也都是实话了。
奉天军威慑鲁人多年,是楚国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没想到却遭人迫害,落得这般下场,真叫人唏嘘扼腕。
听着耳边高声齐呼,各人心中均想,能发出此等豪言壮语的,可见都是血性男儿,当世豪杰。也只有这样的好汉,才称得上真英雄,伟丈夫,难怪众家寨主也都为之心折,甘愿推举韩铮做大孟山十九大寨三十六小寨的总瓢把子!
孙二威双眉一轩,心中决定已下。他霍地提掌拍案,喊了个“好”字,对韩铮道:“你说的话,我信,你的要求,我应承了,二哥若有什么怪罪,我担。”
孙二威上前,亲自替韩铮松绑,吩咐手下将其余人也都放了。
“多谢。”韩铮道,“等我回去奉天寨,就把贵寨寨主和几位兄弟送回来。”
孙二威道:“好说,我信得过你。”
韩铮一怔,点了点头,道:“我也信得过你。”他与孙二威虽有仇怨,却欣赏他性情直爽,是位重情重义、是非分明的好汉子。他人生中经历过大起大落,深知有的人相交一生也不一定信得过,有的人却相逢一面就是朋友。
孙二威想起那位触柱而死的年轻人,心中内疚不已,命人用草席裹起,好生安放,稍后用马车运回奉天寨。吩咐妥当后,他才叫人去一趟柴房,将前几日抓来的小头目带出,好随韩铮一同回去。
众人在厅中等候时,韩铮注意到始终站在一旁的卢渊,想了想,走过去道:“我听说飞虎寨来了一位高手,不但功夫了得,脑筋也聪明得很,想必就是先生你了?”
卢渊早有结交拉拢之心,见他主动搭话,心中微喜,面上却不显露,只道:“过奖。”
韩铮打量他一番,言道:“不过短短几天,就能把飞虎寨的人训练成这般模样,看来也是得了你这位高人的指点。”
卢渊一笑,算是默认了。
韩铮又道:“先生一眼就看出我的来路,身手非凡,又通兵法谋略,难道也当过兵?”说罢想起什么,迟疑道,“不过,撒辣椒粉石灰粉,往水缸里放东西的打法,倒真有点新鲜。”
卢渊摆手道:“这我不敢贪功。”伸手一指徐中,道,“全是他的主意。”
徐中转过头,见韩铮正朝自己这厢望来,忙道:“刚才真是得罪了,能认识韩寨主这样的英雄大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韩铮浑不在意,拍拍他肩膀道:“刀枪无眼,没什么得罪的。你们射箭不射要害,放火还准备水缸,可见不是要置我于死地,我领会得。”
“三寨主,不好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被派去柴房的寨兵快步跑回,朝孙二威禀告道,“柴房里那个人他……他……”
孙二威观他神色,心中升起不祥预感,急问道:“他怎地了?”
寨兵头上大汗直冒,惊恐道:“他死了!眼睛给人挖出来,舌头也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