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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彦知道现在返回去,一来他面上挂不住,二来以桑为霜的性格也不会再向他透露什么。
“十日前瀛北营失火一事有蹊跷,我命你查的如何?”薄彦低冷着声音问道。
聂慎侧眼看四下,低声说道:“座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座上若不折回去,还是先回府再说。”
薄彦闻言沉声道:“回府。”
聂慎放下车布,吩咐马夫离开这里。
他离开时寒澈的目侧眼一扫风华门处的楼宇,他长年军旅自来不习惯声色犬马之境,极不舒服的收回目光骑马离开了。
薄彦知道有人想故意支开他接近桑为霜。在一世到这一点后,他处理完军营的事情后就快马回城了,清晨赶至徵羽镖局竟然发现镖局内桑为霜的房里空无一人,而孔周竟然毫不知情。
桑为霜想瞒着他们,他们当然会毫不知情。
今日见到那娄四公子,他立刻想到瀛北军营失火一事……
可是要他如何相信,一个傻子?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能够做出这种事来?瀛北营失火之事实另有其人,还是就是那傻子所为?
“聂慎,你怎么看?”
护国将军府思人居内薄彦还未走至茶榻,便转身问聂慎。
“这娄四安公子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洛阳?还有娄四公子不是林少保名义上的四弟吗?”
聂慎注视着薄彦问道。
薄彦微点头道:“是。林景臣那里应该不知道娄四公子回来了。”
隔了片刻,薄彦脚蹬掉鞋子,将外袍脱了,才说道:“你去趟林府,同林景臣说他四弟找回来了,看他是什么反应!这娄四来得蹊跷,而且早年在淮州他走的就蹊跷……”薄彦眉目阴寒今日是他一时激动恐误了大事。
薄彦往茶榻上一趟,聂慎领了命令正要往外头走,他突然坐了起来。
“你去把秦阳给我叫来!”他声音很大,气息很急迫,聂慎心口一惊,不知薄彦为何这么慌乱,“座上?”
“快去!”薄彦一冲茶榻上站起,赤脚走至净室,胡乱打了一盆水洗了一把脸,又至衣柜里翻出几件新衣,穿衣的速度极其的快。
秦阳被聂慎匆匆忙忙的找来,薄彦已开始系腰带。
“座上?”秦阳一脸紧张的站在薄彦身后,“不知座上有何事要吩咐?”
“你,带上几个人,随我走一趟。”
“……”秦阳想问薄彦去哪里,又为什么这么急忙。座上找他来就是不想惊动别人……
秦阳当即去找几十个精兵,几十人着一身普通衣裳,跟着薄彦去了。
薄彦骑着马一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个娄四有问题!当年淮州川翁阁桃林死亡的西秦的暗杀,还有娄四失踪,之后娄四的失踪方向指向了西秦……
再之后……
薄彦的眼神变得凛冽而又桀骜。
*
桑为霜坐在魏己前几日给她买回来的轮椅上,前几日她不用轮椅,更多的是想同娄蒹葭亲昵,而现在不行了……
她将轮椅移动至衣柜处,将早些时给娄蒹葭准备的衣裳都挪了出来,不过十几套,可是有一些分量的。
然后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约莫五张一千两的银票,悉数塞到了衣裳里。
秦王不会缺钱,但她必须得给娄蒹葭准备银票,他从蜀地到东姚,一定是带着银子不会带西秦的银票,而到了姚国后一定是极难交易的,况且银子又重也不方便携带,桑为霜给他准备这个,是为了方便他出入东姚。
“时间不早了,你们走吧……”桑为霜将一大包东西交到燕丙手中。
燕丙无措地伸手去接,刚才赶至的秦庚,了解了大致的情况,自然是赞同今日便离开洛阳,他期待的望向秦王。
秦王清澈绝艳的双目始终凝视着桑为霜,明知姚国不得久待,总是要分别的,说好了牡丹花谢了再走,竟然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满足不了她。
桑为霜轮椅滑动至娄蒹葭面前,她如水流淌的眸子注视着他,柔声劝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薄彦那人慧黠精明,且受我三分气后,一定会在半个时辰内就清醒过来,只要他将当年的事情在心里思考一番,就能分析出来……”
她说的自然是当年娄蒹葭失踪之事,甚至更可怕的是薄彦已经猜测出了娄蒹葭的身份。
娄蒹葭凄冷的眸里闪烁着沉澈的幽光,琥珀色瞳仁四周已泛起了金银的色彩。他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他想告诉她,他并不害怕。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座阴谋沉沦的城池里独自沉吟独自行……
我放不下你。他说。
桑为霜感受到,伴随着他的一字一字,她的胸口酸痛无比。
而她却只能缓缓地甩开他的手,扬脸一笑道:“你走吧,我很好,我希望你更好。”
桑为霜说话间秦庚和燕丙已抓住秦王,秦王作势要挣扎,却在桑为霜转身的那刻,手臂缓缓的松懈下来。他不哭不闹,很乖很轻的跟着秦庚和燕丙走了。
为霜一直低着头,背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到院子里再无动静,直到屋内的焚香凉透,直到坐在那里浑身浸染上一股浓厚的凉意。
直到满园春风卷起娄蒹葭曾打理的花花草草,直到小院的门又被人大力踢开。
“桑为霜,那个娄四呢!”
那人冷傲的双眼像利刃一样朝她直射过来,他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中被人戏弄,被人不信任的怒火。他可是想动手掐死她?
“我问你那个娄四呢?”他宽大的手果真朝桑为霜的脖颈移去,将她的衣领狠狠地提起,咬牙切齿的说道。
站在门外的秦阳都忍不住的惊呼:“将军!”
“都别进来!”冷冷地一吼,就像刮着冰渣的北地寒风,秦阳和门外的士兵们猛打了一个哆嗦,自觉的低下头站在原地。
“本座问你话!”
他红着眼,凝视着桑为霜。
桑为霜毫不惧怕的迎上他锋利的眼刀:“小娄他本想投奔我的,可是我赶走了他,我不想养一只小白,所以赶走了他,你明白吗?……他走了!”
“桑为霜,你可真会扯。”怒极反笑,甚至有点哭笑不得,他将桑为霜重重的摔在地上。却在听到地上的女人沉痛的嘤咛声时,方才意识到她还有腿伤在身。
再低头朝她走去的时候,她的右腿竟然有血色……
他心中一惊,快手抱桑为霜起来,朝着床榻走去。
“这是你自找的。”他边帮桑为霜打理伤口,一边咬牙切齿的说道。
桑为霜惨白着脸将自己的右腿往床榻内侧挪了挪,勉强笑道:“请将军出去一会儿,这点小伤不劳驾将军费神。”
薄彦恶狠地看了她一眼,“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本座有话要问你!今日若是不说本座拔光你的牙齿。”
“呵呵……”桑为霜一笑,“座上还是拔光我的牙齿吧……”
“你……”
“我是不会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她低头望着右腿,眉目幽寒。
他眉峰的皱蹙之间,蕴生出一股杀机,眼里也闪过一抹深邃的幽寒,“你以为我不敢把他怎样?你以为我还会三番四次的纵容你?……秦阳!”
被点到名字的秦阳先是一愣,立刻半跪,低着头颅恭敬道:“卑职在。”
薄彦似风雷一般转身,血红着双眼,冷然如冰道:“立刻带五千精骑封锁洛阳城门,寻秦王蒹葭下落!”
“薄彦!”顾不得疼痛桑为霜从床榻上爬起来,清浅的冷目不再冷静。
薄彦丝毫不管她的腿伤,转身望向她,“桑为霜,这是你糊弄我的代价,我要他死……你害怕了吗?”
他如刀削的薄唇微微抿起一道优美的弧线,寒冷又嘲讽。
他凝视着她充满惊惧与不解的眼睛,心中说不出是悲是喜,烦躁之间他对身后的秦阳吼道:“还不快去?!”
秦阳额头上早已冷汗淋漓,他跪在地上,声音晦涩的说道:“座上,兹事体大,还望座上……”
男子闻言似风雷般迅猛转身,猛地抬起一脚秦阳的肩膀上,秦阳当即吐了血。
薄彦冷笑暗袖之中,一银色物体飞落在秦阳的面前。
秦阳屏住呼吸,凝神一看,见令牌之上一面光鲜亮丽的银虎……
秦阳大惊失色:“座上……恕卑职不敢接此令……此令一出,不光徵羽大人性命难保,而且将军你也会受到……”
桑为霜惊讶之中已失去了重心,歪坐在地。
薄彦竟敢以银虎令下令捉拿小娄!
银虎令一出,薄彦岂不是要逼死秦王,也逼死她?
秦阳撕下身上的战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银质牌子包起,颤抖着手递给薄彦,涩声道:“将军……三思。请将军收回此令。”
“三思?”薄彦冷笑,“本座何尝不曾三思四思五思?”
他转身望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桑为霜,“桑为霜,你呢?你的心里可曾正眼瞧过我薄彦,或者……你可长了心?”
他玄色的袖子一扬转过身去,“本再护你最后一次。今日之后桑为霜与薄彦,桥归桥,路归路。”
春风吹过她苍白的脸,冰冷的发梢,不悲不喜。她如何不明白薄彦的心思,他是明白人,他今日想追杀秦王,是想断她一念;他今日不追杀秦王,便也注定他二人终归形同陌路。
老容与侯教导薄彦必定是无论天下是在禹主之手,还是在傅画磬之手,薄彦都要全心全意辅佐,他不做迂腐“节臣”,定要做开创盛世的“良臣”。
为了薄家与容与侯有关联的族人,薄彦不会做叛臣。这一点桑为霜很清楚,这一点无关华阳帝姬在薄彦心中的地位,只是薄彦的一生可以为华阳帝姬难过伤怀,但他更会为保全薄氏族人而周旋于局势之中。这正是即使朝代更迭,帝王算计不断,而容与侯府不盛亦不衰的缘由。
凝望那人远去的背影,桑为霜淡声道:“为霜谨记……将军今日恩情……愿将军长盛不衰,福禄永驻……”
她的声音或淡或远的钻进薄彦的耳朵里,他玄袖中的手紧握起。
*
秦阳被人扶着离开桑为霜的院子,院中的花花草草自那群人走后更显寂寥。
薄彦一路急走,似风一般,他一出小院一跨上马,就飞奔着离开了。
薄彦的麾下都不敢去追,秦阳吩咐众人跟着他打道回府。
薄彦一路狂奔,经过风华门,从林间道绕了过去,直入风华门内。
他仍然记得四季园的大致路线,大禹后主还在的时侯,他们容与侯一家还住在洛阳别府,是后来才搬回容与去的。那个时候他经常和偷偷跑出来的华阳四处游玩,四季园也不下来过五六次,这里他是熟悉的,从溪水的上游可以不看路的走到下游去。
就这样牵着马,他都能回忆起当初和华阳一起游玩的场景。
说他没有喜欢过,那是假话,华阳那么美丽,全天下最美丽最高贵的帝姬,他也曾有过年少时候的虚荣,他喜欢那种被同性仇视的感觉,那个时候他等同于华阳的陪读,他和她一起上课,学习,骑马,射箭,练功,玩耍……关于年少时侯的记忆,就是他和她……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只是这份喜欢是不纯粹的,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帝姬,他是容与侯嫡子,一个年幼失去母亲的嫡子,而且母族势力微弱,家中姨娘又颇多……
他迫切的需要一个能让他提高身份的依靠,所以他不得不想方设法的“巴结”华阳。
那个时候华阳眼里的他,是纯净阳光的……可是那不过是他伪装的一面,伪善的一面……
他的喜欢,对华阳的喜欢并不多,可是再怎么少,也终归是比傅画磬多!
而华阳的死,又成了他心口的伤痛,那种伤痛更多的是愧疚,带着一种“红颜薄命”的惋惜……
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华阳的感情,是比爱人少三分,比朋友多三分的一种喜欢。
直到遇见和华阳神似的桑为霜,他将这种喜欢潜移默化的转移到她的身上,嘴上厌恶着她,心里又怜惜着她。
如此的矛盾。
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原因来。得知桑为霜在乎的人是小娄,是秦王,当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有愤怒过,但更多的是释然。
就像他可以放下华阳的手一样,他同样可以放下桑为霜。只是和当年不一样的是他需要知道那个桑为霜心底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秦王蒹葭……他的薄唇轻轻一动,手一松,一片花瓣落入潺潺的溪水之中。
他目送着那片花瓣离去,回忆起他匆匆走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的年少。
如果华阳还在,他多想用一份赤诚,陪他再活一次……
所以他可以一次一次原谅桑为霜,就像原谅当初那个年少时候的自己。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他多想对那个年少时候的自己说:“薄彦,请用心做自己,不然多年以后你会遗憾,会后悔……”
所以他并不责怪桑为霜。
他缓缓蹲在溪水边,伸手掬起一点溪水,凉凉的,清清的,他仿佛从中看到了华阳的影子,透过年少静谧的时光同他浅笑,她歪着脑袋同他说:“母后又罚我抄写《列女传》了,薄彦你帮我写好不好?”
*
牡丹花开的时候,桑为霜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那些绵长的回忆让她觉得“心老”。
她学着娄蒹葭在的时候的样子,给花儿梳理,浇水。然后默默的想这个时候的娄蒹葭是否已经抵达了蜀中。或者他该是在别宫陪燕丙口中所说的“银熊”疯闹玩耍。或者该是坐在紫金书案前用心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折……他一定很忙才对,哪里有功夫陪那些“银熊”玩耍?不过她就是想不明白燕丙口中的“银熊”到底是什么呢?
从午后的酣睡中醒来,桑为霜看日头西移,觉得腹中饥饿,她坐上轮椅,准备出门。
正巧这时胖婶匆匆忙忙地赶来,还带来了许多的生菜。胖婶见她在门口坐着,便放下菜篮要推她进屋。
桑为霜一笑:“我正想出门走走,已快一个多月没出门了……”
一个字“闷”。再不出去走走,一整天又没一个说话的人,她会疯掉的。
胖婶明白了,推着她往外走。锁了门问她,“姑娘想要去哪里?”
桑为霜想了想道:“带我去老洛城街。”
胖婶听她说想去老洛城街,于是就知道桑为霜是想要去吃小吃。
胖婶动作麻利又沉稳,推着桑为霜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老街,老街那里人来人往很热闹,胖婶时刻注意着不让桑为霜被人磕碰着了。
“姑娘你要什么我去给你买。”胖婶弯下身子问为霜。
“把我放宝林店那里排队,你再去凉州饼铺给我称两斤油饼。”为霜答道。
街边的铺面很嘲杂,但于连日来心情阴郁的为霜,无疑是最好的调节剂。她伤感于她和薄彦的一段“前缘”,更伤感和小娄的分别。
只觉得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
她歪着头注视着大口吃乳鸽、烤肉,大口喝着酒、茶的路边大汉,心里有些羡慕。
午后的太阳有点刺眼,桑为霜等到了烤乳鸽于是将轮椅移动至一旁阴凉处,几个吃肉喝酒的大汉也没有注意到她边吃边喝。
“听说有大军去陕州一带了,是不是马上又要打仗了?”一个膘肥大汉小声问道。
另一个大汉撞了下他色肘子道:“西秦分裂了两年了,皇上给他们时间缓解了,前些日子西秦又送了贡品,一时半会儿打不了。”
“而且今年有喜事,皇上要立后,这仗近年还打不起来。”
“也不一定……”膘肥大汉心里不这么觉得,低声说道。
胖婶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来手里拿着两斤的油饼。
“姑娘这油饼买来了,您看还要买些什么我去给姑娘买。”胖婶笑着将一纸袋油饼递给桑为霜,桑为霜将手里的乳鸽递给她一只。
“罢了,回去吧。”
为霜淡淡道,落寞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腿。已经熬过了一个多月,还有两个月要她如何去熬?
胖婶将一件白裳罩在桑为霜头上,推着桑为霜走了不到一刻钟,突然停下,为霜本吃着油饼,突然觉得光线一暗。再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少年挡在她面前。
阳光刺眼,而少年逆着光,桑为霜眼睛不好不得直视阳光,是以看不清少年的脸。
“还真是你,桑为霜。”
高个的少年神采飞扬,一身凌厉桀骜的寒冷气度。
桑为霜辨别了一下声音,又皱着眉头抬起头眯眼打量这人,这才认出这人是谁。
“赵六意?”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几年不见的赵六意竟然长这么高了,而且刚才第一眼是真的没有认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桑为霜皱眉问道。
赵六意微弯下身子,那张冷峻的脸与桑为霜只有一尺相隔的时候胖婶立刻拦住了他。
“这位爷,您和姑娘既然认识可以好好说话吗?”胖婶显然惧怕赵六意。
赵六意闻言抬起脸,与为霜拉开距离,冷声道:“桑姑娘,我们多年未见,给个机会前面茶楼一聚。”
为霜眉头一皱,疑惑的望着他,不理解他眼里的深沉意味,还有他的似笑非笑。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你去?”桑为霜低下头,示意胖婶推她离开。却见赵六意一双大手摁住她的轮椅木扶手。
“这位爷,请你放手!”胖婶不怒而威的说道。
赵六意压根没有看胖婶,内力一动,桑为霜的轮椅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你若不想当街出丑就乖乖随我去,我不想为难你的。只是这等重要的事,你不去不行。”
他推着桑为霜朝前面的茶楼走去,胖婶晃动着胖胖的身体跟在他的后面。
*
赵六意推着她从雕花木门处穿过,水晶雕刻的玉帘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雅间里,座椅精雕华美,就连小方桌上的花鸟瓷壶也很养眼,从小方桌望过去,漆红桃木靠椅上坐着两人,一人着素雅白衣,另一人玄黑衣裳,如墨般深沉。
桑为霜定睛一看,竟是容桢和林景臣。
她以往早知他们认识,而今天却是第一次见他二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容桢见到桑为霜露出意外的神情,而林景臣目光阴森,显然告诉为霜这是林景臣和赵六意的预谋。
桑为霜心里,陡然一惊。莫不是为了小娄的事?
屋外听到林家的人拦下胖婶,胖婶的哀嚎,恐四周的人发现什么异常林家的人已准备要动手了。桑为霜大声同外面吩咐了一句,才见胖婶安静下来,随那几个林家家丁离开了。
赵六意将几个侍卫赶了出去,又将门窗关好。为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压抑的感觉。
容桢显然不知今日林景臣和赵六意为什么请桑为霜来,但见为霜这么一副拘谨谨慎的神情,不忍道:“这是我家的茶楼,林大人不必担心说的话会泄露出去。”
容桢给为霜递了茶。方桌上除了茶水,还简简单单摆了两盏茶果,是粉翠的佛果,绿色的那种,容桢将那盘佛果朝为霜的方向移了移。
“这是店新做的茶品,是第一批上市的,听说在北方很受人喜欢。”容桢笑道。
为霜不曾用茶,而是等着林景臣和赵六意开口。
沉静了很久,赵六意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嘴角似笑非笑:“桑姑娘,不知四公子是上个月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又在何处?”
桑为霜微微的凝眉,她不露声色,早知道他们会问她这个,可是她并不觉得他们会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我已命人带小娄去邵水一带寻找他失散的家人,林大人和赵公子不必忧心。”她这一句暗地里说明了好几点,告知了小娄的去向,还告诫他们小娄不是林家的人,他是有亲人的。
赵六意放下茶杯,冷眼一扫桑为霜:“桑为霜四公子之事我且不再逼问你。但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桑为霜一眯眼疑惑地望向赵六意:“有什么事,我还不得不告诉你?……”
她尾音刚止,赵六意的俊脸就已在咫尺之间,只消桑为霜再动一下,就能接触到他的气息,她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顺着尾骨从背脊上窜过。纵使她冷静自持,也不得不在他冷然的直视下慌张。
“辛者殿。”
他脸上的微笑冻结,脸色很阴沉,一字一字的说出,而他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打量着身后侧的容桢。
辛……者……殿。
桑为霜顿时小脸惨白,身子微微发抖。她双眼惊恐地凝视着赵六意,声音里带着颤抖,薄唇轻喃:“你……你怎么知道?”
她突然从轮椅上坐直了身板,声音加大了许多,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辛者殿?!”
她看着赵六意沉静的脸,得不到答案她又望向林景臣,望向容桢,三人一致沉默,一致望着她,用一种锋利的眼刀,恨不得想从她的心里挖出更多的答案……
桑为霜冰凉的手摁了一下额头,垂眸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们是为辛者殿把我‘请’来的。那想必我在找辛者殿的事情你们也是一清二楚的?”
她见林景臣身子动了动,坐得比刚才更笔直了些。
“林大人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辛者殿’,我就将关于‘辛者殿’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桑为霜侧过脸,犀利的眼刀望向林景臣。
林景臣闻言蓦然怔了怔,“你什么意思?你知道辛者殿在哪里?”
“林大人你回复我的问题,这个交易做还是不做?”她脸色白中带着黄,显然是因为有伤在身气血不足所致,所以此刻的她显得威严不足,但与生俱来的气场仍然在。她的声音不大,却不容别人讨价还价。
“如果林大人不告知我你为什么要找辛者殿,恕我接下来的话无可奉告。”她就是不坦言她知不知道辛者殿的秘密,或者即便他们用武力逼迫她坦白,她想他们也不一定能进辛者殿。
要找辛者殿无非是跟前朝有关,但林景臣不会承认,桑为霜直视着林景臣的双眼,恍然间还真有几分刻骨的熟悉,一阵恐慌感从心底升起,她竟然有些害怕知道这个答案。
连容桢都有些紧张这两人的僵持,林景臣是不会透露他为什么会找辛者殿的,而他们自然又是想知道辛者殿的下落的。
容桢望着桑为霜,见桑为霜低头在沉思。好久,才见她突然抬头望向林景臣:“我可以告诉你辛者殿的下落。”
三个男人不禁呼吸一重,却听为霜继续道:“但是你们不得追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不得干预我的一切。”
赵六意望向林景臣,两人眼神交流了一瞬,最终达成共识,目前得知辛者殿的下落是重中之重,不必和桑为霜多纠结什么。
“行。”赵六意点头道,他双目仍寒光不退,“但是你得保证你给的消息是对的。”他们寻找辛者殿两年无果,桑为霜这个女人真的知道辛者殿的下落吗?
桑为霜望向容桢笑道:“容三公子请借笔墨纸砚一用,”
容桢闻言亲自去室内取来笔墨纸砚,将花鸟瓷壶、瓷杯和茶果移走。
桑为霜将纸张铺平整,拿起毛笔的时候,三个男人已站至桌前,只见为霜在纸张上画下一北斗七星的形状,勺柄朝北,勺口朝北,勺底朝南。
“这……”赵六意正要出声询问,给忍住了。
只见为霜将洛阳城西璇玑府标识出来,然后将权衡府也标识出来,只见三人之中林景臣的面色愈来愈深沉,当为霜将权衡府与摇光殿相连接的时候,林景臣已经明白了。
桑为霜将摇光与玉衡分成三等分,在玉衡之上三分之一处用朱笔圈出。此刻三人一致明白了。
“找了两年的辛者殿竟然在这里……”赵六意一声长叹,不禁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起桑为霜。
桑为霜放下笔对赵六意道:“赵公子且记住先前答应我的话,为霜已将辛者殿的具体位置透露了,现在为霜可以走了吧?哦,还有,为霜不得不提醒各位辛者殿所在的湖泊四周全是暗卫和死士,如果想硬闯,劝各位省省力气!”
“湖泊?”林景臣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你去过?”
桑为霜一震笑道:“不怕死的蹲过一次,还好有命回来,奉劝各位万事慎重,告辞了!”
桑为霜转过身,移动着轮椅而去。
如果她才的没错……林景臣……
她目光一黯。
如果是这样借林景臣之手救出辛者殿的小姑姑……至少林景臣比她好,他的手上应该还有他父亲留给他的人力。
那么容桢,想到那张近似于太傅年轻时候的脸,桑为霜心里,陡然一惊。
朝代更迭,帝业算计……这其中牵涉的人、世家、可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为霜刚走至水晶精雕细琢的玉帘处,就见一个黑衣侍卫进来,他看了一眼桑为霜快步朝雅间内走。
“主子爷,那个胖女人……”他看了一眼林景臣方道,“是易了容的……”
“什么?”屋内三个人一致一惊,当然还有帘子处的桑为霜。
桑为霜转过身望向那侍卫。
林景臣示意那侍卫说下去。
“我刚才赶那个胖女人走,上去抓她的手臂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对劲,人软,软的不像是肉,而且还一点肉的韧性都没有,就觉得奇怪……”侍卫边说着脸微红,“所以我就命疏影进去检查,等一刻钟后疏影出来,就得到了答案,那个女人果然是易容的,她穿着显得她形体肥胖的衣服,再在自己脸上做了手脚……”
“带她上来!”林景臣同那个侍卫说道。
任何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原来的形象或多或少都是不想别人认出过去的自己。
这个胖女人这种行为更是古怪。
一男一女的两个侍卫领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妇人从桑为霜身边走过,桑为霜不错眼的盯着那个女人瞧着,她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女人就是伺候了她很久的胖婶?
完全认不出来,这和胖婶的形象简直天壤之别。
那个意气风发的女侍卫押着妇人走至林景臣跟前。一脚踹在妇人身上,妇人一痛,跪在了林景臣身前。
“大人,这妇人身上有开皇末年的官奴印记,是经由高祖时期的低阶女官充盈后主时掖庭的官奴,后来估计是因为表现出色或者给人贿赂进了御医院。纹了御医院的女官的纹身样式……”
“原来是大禹的宫中女官……”赵六意低声呵斥道,“你潜伏在徵羽镖局是何居心?”
那妇人听这些人称前朝为“大禹”心中顿觉得异样,她原先想过事情败露了打不了一死,如今又微微察觉到是不是还有转机?她是不是还可以活一命?
那妇人一直不安的低着头,匍匐在地诚诚恳恳地说道:“妇人本是御医院指派给华阳殿的女官,当年随医事尚宫照顾公主的药膳……”
众人闻言一阵,又望向玉帘处的桑为霜,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禹亡帝姬殉国后,姚……主将含光、乾康、太极三殿的尚宫女官焚……杀,以殉国主……华阳殿和其他殿内了女官都随之宁阳公主几人去了辛者殿……只有御医院院中三十高阶女官被安置在御医院里继续做事,而不到一年三十女官死的死,病的病,而我就是四年前诈死逃出来的,四年来我走过很多地方,最终还是选择待在洛阳,直至遇到长得酷似华阳公主……的桑当家……”
妇人说完,这才敢抬头看向问她话的林景臣,不禁心中一震,她在大禹高祖执政的最后一段时期以官奴身份被运送到洛阳,那时才十四岁,做着禹宫中的苦力活,直到后主即位,她被分到掖庭,曾有几个月的时间,照顾过某个做质子的王爷和世子……
妇人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林景臣也从妇人的脸上察觉到了什么,一屋子人竟然彼此心照不宣。
唯有女侍卫疏影打破了此刻的僵局,她冷冷的同妇人说道:“刚才给你吃的药叫半月丸,每半月发作一次,第十四天我会给你解药……”她弯下身子同妇人冷冷道:“前提是如果你乖乖的……将你所知道的,所听到的,所见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妇人脸色惨白的望着疏影,颤抖着唇瓣道:“妇人谨记……”
好久,玉帘处才传来动静,桑为霜已沉默着离开了。
始终未开口说话的林景臣看了妇人一眼,道:“你随你家当家回去吧。”
疏影将那妇人的“易容工具”丢给了妇人。
妇人接过工具看着桑为霜孤绝的背影,心里焦急的揣测着,她以为她欺骗了桑当家,桑当家的在生她的气。
桑为霜一路沉默的回到小院里,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历经沧桑的苍老感受,那种感受就像沉积多年的史册,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她不知道该如何评说,按照上世华阳活到今日也不过二十三岁的年纪,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活了很久很久?
“当家……你可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妇人终于鼓起勇气对桑为霜说话了。
桑为霜淡眉一扬,却是说了句不着边的话。
“你以前在宫里叫什么?”
妇人一愣。
为霜知道她已是诈死过一次的人,以前的名字是她的忌讳。
可是那个妇人没有惊讶多久,诚恳道:“妇人以前名唤雪茹。”
“我以后唤你茹姨吧。”
“多谢当家赐名。”妇人笑道,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散开了,笑问道,“姑娘想吃什么,我去给姑娘做。”
桑为霜摇摇头,显然是先前吃的太多了。
“茹姨给我沏壶茶吧,我有话问你。”
茹姨将桑为霜推进屋子里,沏了茶端来,“当家有什么话要问茹姨,茹姨知道的一定相告。”
桑为霜喝了一杯茶后,又捧起桌上的茶壶,小心翼翼的蓄了一杯。方笑道:“茹姨可知道姚主建国后华阳殿内的一些事情?”
茹姨闻言微微惊讶地望向桑为霜,“姑娘是说华阳殿?”
“对,华阳帝姬住过的华阳殿,宁安元年至你出宫时华阳殿可有什么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