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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信口拈来的般若心经此刻于唐三藏口里又念错了,他不由放下手里的佛珠,浓眉深锁,望向窗外。窗外正值晌午,阵阵清风吹动满树的菩提叶子,许是数千年来受了佛经熏陶的缘故吧,阵阵树叶的响声,竟似数千佛门弟子齐声诵经发出的声浪。不知过了多久了,在唐三藏的世界中,总是这般的平静,每日聆听佛祖释经、抄篆心经、木鱼青灯,以一种无欲的生活姿态存在于三千佛戒之中。
但是,自从那日蟠桃盛宴归来,三藏骤觉自己的心在不停的躁动,连平日里琅琅上口、早已熟入心肺的佛经,竟也常常念错。他是这般纳闷,解释不出这些日子的反常到底原因何在,只是觉得总在骤然之间有一股冲动,一股想见到某一个人的冲动;一股非常之热切的向往。他辗转反侧,实在无法想通,最后他将这一切统统归咎为——“心魔作祟”!
于是,他开始寻找,寻找心中魔障的来历。脑海中的记忆,伴随着他的深深蹙额,追朔到三个月前的蟠桃盛宴。那场宴会,在三藏眼里,无外乎是些庸俗而琐碎的客套而已,他仍记得那日的自己是如何的无奈,他不谙世故,面对众仙,他真的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在宴会的整个过程中,他形只影单、平淡的面对一切。直到那位修炼于观音坐下的地涌仙子的出现
一身白色羽衣的她,是那样的清丽、淡雅,没有过多的装饰,没有过浓的脂粉,璞玉浑金、颦轻笑浅。在芸芸众仙中,她随着袅袅仙音翩翩起舞,似蜻蜓点水,如蝴蝶品花。衣袂过处,香风阵阵,使得众仙也无不为之目瞪口呆。三藏的心,也在砰然的跳动,此刻的她于他眼里,有如夏荷初露般的脱俗、晶莹;如山涧鸣泉般的清澈、纯洁。那一刻,当她舞至他面前,并以如星美目望了他一眼时,他看到了她额头上的那几朵淡淡的碎花,他竟如此不自觉地入神、入神。
对一个女人入神,这是唐三藏自出娘胎到成佛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呵!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所谓的心魔所指的无非也便是那个三个月来令自己魂萦梦绕的身影而已。只是他怕这种事情,他怕。因为深知,爱上一个女人,动了爱欲、动了凡心,是一个佛门弟子所不容的,更何况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佛!
他万般无奈的在紫竹园中徘徊,有风,自天外吹来,带着一丝莲花的清香,带着一缕檀香的醇味,轻轻地、缓缓地吹动着道路两边丛丛紫竹。竹叶开始舒展开纤长的肢体,随着风款款摆动,并发出沙沙沙沙的温柔呢喃,时而轻快、时而缓慢。在这竹舞满园的婆娑世界中,每一片尖尖的叶子,似乎都是她的化身,一颦一笑间如此之真切。有爱,在心中来回乱闯,那是种极度热切的盼望、盼望着能再次与她见上一面,哪怕只是匆匆地、远远地望上一眼也便心满意足了。有他,于万千佛陀之中心猿意马,总是这般不停的矛盾着,一边谴责自己思凡乃是不赦之罪孽,一边又不住的惦念着那个白纱曼舞如碎花离枝般的倩影。最后,也许是佛祖说得对吧,万物有爱,既是喜又是悲;既是善又是恶。那思念之情终于战胜了理智,于是在淡紫弥漫的竹林之中,他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见上她一面,不管最终得到的将是何等的下场。因为知道,在来回不住的思念中,他真的都快疯掉了!
竹叶响声由远渐近、由缓渐急,细听之下,竟如佛诫声声:
“情乃贪欲,不可为之、不可为之”
当三藏来到芜渺仙苑时,已是日渐黄昏,苑中的一切都沐浴于夕阳金黄的光辉之中,绿柳含絮在风中无声散漫,那白色的柳絮镶着一层金黄的光圈在空气中不住地飘飞,似乎在犹豫着不知以后该托身于何处红花待放在庭中摇曳,饱满的花蕾像极了那个饱含心思的少女,此刻正不住的猜想着心中之人何时扣响那早已春潮荡漾的心门?几只闲情的仙鹤在空庭中来回漫步,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地来回翻弄着,于它眼里,无所为便是有所为之,而有所为却也如无所为之般的清闲。
三藏藏于芭蕉树下,竟也久久不敢现身,是呵、是呵,倘若现身、倘若相见,又该怎样呢?又该用什么借口来掩饰自己冲动之心呢?又该用什么话题来稳住自己不知所措的慌乱呢?他在叶子底下费尽思量。不知不觉中,已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见蓝色的天幕中早已满缀繁星,一明一灭的星斗在不住的眨眼,分明呀,是看到了藏于叶子底下的那位佛陀;分明呀,是在使劲地告诫于他: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切切归去”
对于自己,三藏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何亲手让自己陷于此时的尴尬境界中。突然在心海中有个念头,一个离去的念头、一个速速离开,便从此不再在此处沉溺的念头,于是他匆忙起身,准备离去。就在此时,仙苑外传来一阵朗朗的笑声,接着,风中便传来了阵阵淡淡的、典雅的香味。
是她、是她了,飘飞的衣袂、怡人的沁香,便是这个曼妙的倩影,令他为之不惜放弃佛的尊严、佛的修为,为之而甘愿堕落。
一种异样从她心头油然而生。因为此刻,她感受到了一股从未在她仙苑里出现过的祥瑞之气,而且这气息,又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遥远的何时何地,她曾亲身感受过似的。她轻提美目,环扫庭中,千年的修为让她很快便找到了藏身于芭蕉树下的唐三藏。只是,她很是意外,意外得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
片刻犹豫之后,她轻移莲步,来至三藏面前,盈盈施礼:
“观音大士门徒,地涌仙子见过佛陀,不知佛陀光临小苑,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短短的几句言辞,她说得琅琅上口,流利异常。其实已不知多久了,每天总有络绎不绝的仙家佛子前来拜访,向来喜欢幽居静处的她从一开始的极不习惯,自然而然的也变得习以为常了,依旧是毫无表情的施礼,依旧是不上心头的几句寒暄。仙家佛子们多在隐隐约约的言词之间表达了自己对她琼玉枝头凤求凰的爱慕之意,可是她却从没有一次为之而动心过。她也觉得奇怪,自己似乎已经忘了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好像爱与不爱这个问题,离她已是这般的遥远了。寂寞闲时,她会静静的回想,在记忆的深处,似乎曾那么深刻的爱过一个人,但是却再也想不起当初痴恋着这个人,为他喜、为他悲的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了。
“佛灯明照伴素心
木鱼轻敲对夜寒。”
也许,许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孤寂生活,但对她——地涌仙子而言,这样的日子,反而对她是一种写意,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她从此再也不愿放弃的生活。
“在下唐三藏见过仙子。”
三藏努力的整了整自己的心绪,终于起身,走出了芭蕉树叶的庇护,风度翩翩的施了一回礼。
他的明眸,无法控制的朝她深情望去,却对上了一双空泛无情的杏目。
“自当年陷空山匆匆一别佛陀,不想今日在此重遇。”
她悠悠的说道,眼中不免渗出一缕恍如隔世的感觉。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如此漫长的天上千年,尘寰早已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却不料冥冥之中还要注定今日相见的机缘。
“陷空山”
三藏眼中甚是迷离,他几乎想不起陷空山究竟是何年何月的记忆了,他努力的回忆着:
“陷空山、陷空山”
“陷空山、无底洞,锦毛玉鼠情渐冷。”
地涌仙子轻声叹道。
“今日才知,一切早有定数,错过了的美梦,纵然再现也是枉然。”
“原来你便是当年的那只白玉鼠妖!难怪、难怪我一直有种似是故人的感觉!”
三藏恍然大悟,激动地说道。
“为何当年我不曾将你细细看个清楚。”
但是,他很快有些黯然神伤,低下头来对自己轻声呢喃。
此时此刻,他才知当初错过的,是怎样的一段情缘,那时的他,年少气盛,一心只想取经成佛,哪肯将儿女情长放于心上;哪肯平心静气的留恋一眼眼前的美丽女妖。甚至当初他还这般的鄙视她,他讨厌她,讨厌她沾满血腥的双手,讨厌她沾满血腥的一切一切!却岂料千年以后的今时今日,自己却发现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也许,这一切便是命数吧,注定之事,原也无可奈何。”
地涌仙子螓首轻摇,抖得斜插在头上的金步摇颤抖连连、叮当作响。
“如果如果上天再给你我一次机会,我们我们还能再再相爱吗?”
三藏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算了,时过境迁,佛陀又何须再提过往之事呢?你我已错过繁花盛开的彼岸,漫漫岁月,烟尘变幻,如今的你我,已不是当初的你我,纵然再聚,也再难拥有旧日的情怀了。”
她摆了摆似玉般青葱柔荑,断然地对唐僧说。
“忘了吧,忘了这些曾经苦苦纠缠你我的爱恨情仇吧,今一时、彼一时,执著强求下去,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三千情缘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三藏望着眼前这个坚决的伊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正欲开口,却只见地涌仙子轻身一转,只抛下一句淡淡言语:
“佛陀请回吧,纵然我们都曾将对方藏于心底,但毕竟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我各有的命运,过往已逝如云烟,强求不得,你我还是将眼光放量在彼此遥远的未来吧。除去爱恨情仇,这世间总有些事更值得你我去追求的,不是吗?”
一地花瓣被夹杂着檀香气味的清风轻轻卷起,轻飘飘在三藏与地涌仙子二人之间来回飞舞着。唐三藏透过这纷纷扬扬的花瓣,回味着地涌仙子刚刚说过的话语,心中顿时霍然开朗。
“菩提本无树
明镜已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三藏微笑着转身,面对这天际流光四溢的晚霞,洒脱的笑靥在他脸上悄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