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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花厅中,鬓发雪白却面色红润饱满的敬国公大人沈远鲲正一边细细品着白瓷茶盅里清透碧澈的茶水,一边眯着眼睛看几个小辈斗诗,神情十分惬意。
唔,这诗好,茶更好。这可是四丫头亲自给他制的荷叶茶,初初喝着觉得有股生味儿,可那丫头却坚持要他喝,说是能清热解暑,于身体有益,如今倒是越喝越觉得甘甜清冽,余味无穷了。
他在大昭政事堂上厮杀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致仕回乡,这两年可算是彻底歇息下来了,如今这清闲悠然的日子,当真比神仙还舒服。
可是日子再闲散舒服,骨子里还是改不了不管遇事大小总要深思熟虑一番的习惯。
这宁儒江的父亲当初与他的确算得上旧友,论理说,宁儒江既亲自来求他收养宁家那幼女,他应该一口答应才是,可是转念想起去年那四丫头说想找个诗词好的做她的老师,当时寻了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才子聿钦,那小子却忒不识抬举,竟然死都不肯进沈府。现下瞧着这宁儒江的诗文比聿钦并不逊色,若是能让他留下来做四丫头的老师,也算不错。
再者,虽然沈府多养个女娃娃算不得什么,可他敬国公府能走到如今地步却并不是做慈善换来的。没有利益的买卖他沈远鲲向来不做;即便是对方没有什么便宜可赚,就是扒也要扒一点油水下来。
唔,只不知道四丫头看不看的上这个老师。
沈远鲲眼风朝花厅门口处一撩,趁着三人都在思忖诗句而沉默的当口,开口道:“四丫头还没到?”
身后的仆从低头回到:“说是在房中小睡,马上就赶回来。”
老人哼哼一声,表示知道。心里却琢磨着:这丫头,以为他不知道呢,整日里往花田里跑,大约过几日他就要被逼着吃栀子羹了。
虽说是被逼,可老头子眼梢里的笑意却泄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情。
这两年来,沈天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心里既有感动也有欣慰。只觉得他们沈府天字辈算得上是人才辈出了,既如此,他一个老头子也清闲得愈发有底气。
宁儒江一身深青色长袍,身形略单薄,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渣,颇有些穷酸秀才的落拓风格。
此刻对诗也不知道到了第几轮,他仍自对着案几挥毫洒墨,文思泉涌的模样,一旁的沈天璋和沈天媱对视一眼,前者朝那宁儒江笑道:“宁先生诗词不凡,我和家妹甘愿认输。”
沈和淳的长子沈天璋今年方十八,一身暗青色直踞长袍更衬得五官清隽,气质文雅。
沈天媱比长兄小了三岁,身段已略有玲珑,一身青绿色襦裙,头发盘成螺髻,上面除去一根碧色绿玉簪外,未着任何装饰,面上妆容也素静,一双清亮无比的眸子配上这样整齐而清净的装束,倒显得异常清秀文静,伶俐可人。
宁儒江听他这样说,默默停下了笔,眸中因写诗而迸发的光芒瞬间淡下去,神情颇有些遗憾。
他从案几处走出,朝着沈天璋躬身一拜,“是沈公子和沈小姐承让了!”
沈天媱动作快,速度避了开去,心里想着:这果然是个书呆子呢,他是长辈,哪里有拜小辈的道理?
沈天璋被他这么一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得笑道:“宁先生您有礼了!”
沈远鲲看着这一幕,只默默得又抿了一口茶水,心里思忖着:不成想这宁儒江在京城之地浸淫这么些年,还是这副完全不知礼的模样。他这般,不会把四丫头教坏了吧?
沈远鲲思忖半晌,这才笑着开口道:“宁世侄,你今日来求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无需如此拘谨。这会儿你既然急着走,我那四丫头大约是没机会领略世侄的文采了。如此,我这就与你休书一封,你送去京城,沈府自会……”
“祖父!”
一声娇软甜音,桃红色的倩影步入花厅。
沈远鲲立马笑得灿烂,“四丫头来了。”
“四妹妹来得正好,”沈天媱笑着迎上去,“方才我和哥哥同沈先生斗了一回诗,沈先生可真是满腹才学呢!”
沈天玑听得倒是一愣,晶亮的眸子闪了闪,只看了宁儒江一眼,并未为行礼,就自顾自坐下了,对沈远鲲道:“祖父,您向来晓得妍儿的诗词是不如璋哥哥和二姐姐好的,如今他们都比不过宁先生,您不会还要妍儿我来出丑吧!”
妍儿是沈天玑的小名。沈天玑因是这辈儿长房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名字不从女,反而从了男子的王。当年林氏觉得这名字太过刚强,便给她又取了个从女的小名儿。
沈远鲲哈哈大笑,他就喜欢四丫头这种娇娇模样,最是惹人疼爱。
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些话,旁边的沈天媱也偶尔应和两句,倒把宁儒江给落下了。
这宁儒江素来仗着肚子里有些墨水就清高自诩,目下无尘,在京中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对敬国公府的人也颇为不屑。他今日舔了脸皮过来求人,也是因为离京之时,他那自小就很有主意的女儿苦苦哀求他,说是让他无论如何想法子送她进沈府。
女儿是亲生的,他对她多少有点愧疚,此番才来求了敬国公。方才几乎都如愿以偿了,却被这忽然进来的沈四小姐打断了,这会子心里几分郁闷。可他也再没那个脸皮打扰人家一家子说话。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沈天玑才忽然道:“宁先生怎么到姑苏来却不把意妹妹带来呢?我与意妹妹两年未见,可想念得很呢!”
宁儒江抬眼看见沈天玑神色平和,唇角带着笑意,他忙又低下头:“此番我是想出门远游,意儿受不得颠沛流离,故而未曾跟来。”
沈天玑立刻露出万分吃惊的模样,伸手捂了嘴道:“那意妹妹岂不是孤身一人住在巷子里?”忽然她又转头朝上首坐着的沈远鲲道:“祖父,我记得那西风巷意妹妹住的屋子很是简陋,不如爷爷您休书一封,让父亲着人把屋子修缮一下吧?这样意妹妹也住的舒适一些。方才进门时似乎听到您说休书,莫不是跟妍儿是一样的想法?”
她笑靥如花地看向沈远鲲。
沈远鲲只默默喝着荷叶茶,未置一语,心头思忖着,这四丫头怕是有什么鬼主意。
宁儒江一听,慌了。他看了看上首坐着的敬国公,不曾想对方却未有任何表示。
他只得再鼓起勇气,开口道:“沈小姐,不知可否让意儿去您府里……暂住一段时日?”
这话一落,整个花厅都沉默了——这,哪里有言辞这样直白的人?难怪屡试不第,就这样的性子,只怕才学再好那也是白搭。
沈天玑瞧了他半晌,心中亦惊诧,没想到宁清意的父亲竟是个这样的奇葩。怎么他女儿的心思就比他活泛聪明那么多呢?这对父女也是奇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不妥当,宁儒江神情有些讷讷,被沈天玑这么一看,心头竟突突跳起来,只觉得这小姑娘的眸色仿佛带了可以穿透人心的光似的。
沈天玑沉默半晌,含笑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与意妹妹情同姐妹,宁先生此求,本应答应。我本是小辈,可是事关意妹妹,也不得不提醒先生一句,意妹妹若是到了沈府,府里主子多,总少不了捧高踩低的奴才,意妹妹又一向胆小柔弱,我母亲纵使心怜妹妹也没办法一一照顾过来。先生你看看我,到现在还待在姑苏不乐意回去呢。”
说了这么多,宁儒江总算是明白过来,这沈天玑是在说住在沈府还不如住在外头好呢!
他心头思忖着,沈天玑说的的确是事实,高门大户里面复杂的很,锦衣玉食未必就舒服。事实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只是意儿求了他说想进沈府住而已,他与沈府别的主子不熟,也就小时候与国公大人见过,这才来求国公大人而已。本来想着,沈府那样的人家,劈一间房子给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小事,可如今被沈天玑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我晓得,宁先生是怕意妹妹孤身一人,无父兄在旁照拂而遭人欺辱。这些年来宁先生与沈府走得近,我听兄长的信中也说,意妹妹时常到府里玩耍,这些旁人都看在眼里,又哪里敢低瞧了意妹妹去?再者意妹妹素来性子温和,待人最是有礼,就是再苛刻的人只怕也拿不到她的错处,又有哪个混人舍得欺辱她?若说那强徒恶霸,那更是不可能了,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咱们大昭民风又素来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先生您呀,实在是多虑了。”
那宁儒江听她说了这么些,又见那国公大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思前想后,晓得这趟算是白来了。
也罢,回头他就休书与意儿说这件事,好好劝劝她,金银富贵窝哪及得上清贫窝来得逍遥自在?
他抬眼又看见沈天玑笑眯眯的眼,回到:“沈小姐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沈天玑满意点头,又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嘱咐家里人好好照拂意妹妹。”
待那宁儒江离开后,上座的沈远鲲才哼唧一声,“丫头,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宁家孤女进府?”
沈天玑双眸灿笑,坐到沈远鲲膝边,两只粉嫩的拳头就开始在老人腿上捶啊捶的,力度舒适,频率适中。
“祖父,虽说咱们府里多养个人是没什么,可是仔细一想,这里头麻烦事儿可多了。若是待她好了,难保每个与沈府沾点亲故的都把女儿送进来,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待她不好了,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堂堂国公府苛待一个孤女,那名声可比不接她进府坏多了!我可不许咱们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前世里因宁清意进府,且在府里又同真正的沈家小姐一样的待遇,的确有不少人来打这样的主意,将女儿送去沈府养段日子,这身价就倍儿涨了。当初母亲为这事儿苦恼好些日子,只是后来沈天玑石女的名声一出来,沈家跟着受牵累,这风气方才罢了。
沈远鲲一听,笑道:“你这丫头动的心思倒多!这事儿倒是祖父没考虑周全了。”
沈天玑又是一笑:“妍儿这点儿小聪明,哪里能跟周旋政堂的祖父比了?祖父尽会寻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