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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九,萧琰得知了扎西纳的战况。她升为副营将后,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能在职权范围内获得更多的军事信息。根据中军大帐通传下来的军报:
东路军占领扎西纳,歼吐蕃军十八万,俘虏兵员及部族三十九万余。
这样辉煌的战果当然不是一战取得,而是整个扎西纳战役的成果。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不动如山。”萧琰听完军报默默想着兵法中的“风火山林”这句,心中对晋阳公主生出几分佩服,她佩服的并不是晋阳公主的战术,而是从这个战术中看出这位公主的行事风格——能疾进如风,也能徐如林,不动如山,简单的讲,就是“稳得住”。
人们说起年轻人,常说的一句就是“锐进”;当人年纪大了,做事老成了,人们就会说“稳重”。之前晋阳公主率军跃进千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吐蕃数地,直入腹地,让人赞一声“疾如风,势如雷霆”,果然“年轻锐进”,这样的战果放在这位“以战淬道,越杀越强”的公主身上似乎不会令人太惊讶,也让那些质疑她统兵能力的人默默咽下一口血;但是,这也让另外一些人担忧这位公主太过锐进了,因急进而败。但扎西纳一战,让这些暗中担忧的人都松了口气,这位公主并不止是“锐进”,而且也很“稳重”啊——锐进者可以成事,而稳重者才能让人信赖。
晋阳公主在扎西纳的战术采用了“攻城打援”。
当唐军开进扎西纳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吐蕃十六万大军,加上随军的部族后勤,统共不下三十万人。一个万户城当然容不下这么多人,而且吐蕃军队都是骑兵,拿来作步兵守城是“大材小用”了,所以吐蕃三位统帅都没有想过据城而守,而是倚城为战,将城堡作为吐蕃军的后路和给养地,战斗是在城外进行。
扎西纳的土城建在高岗上,这片高岗东西狭长,南北窄陡。论索朗和尚仁嘉措都认为这种地形有利:南北利守城,东西利于骑兵倚城冲锋,吐蕃军从上往下冲锋当然占优势,而唐军从长坡下往上攻就居于劣势。因此在帅帐军议时,这两位统帅商议后便确定了南北守城、东西野战的战术,至于另一位统帅,扎西纳万户的意见?
这位万户很自觉的充当了军议时的点头将军,论家族和官职他都比不过这两位,争什么指挥呀,那不是脑袋被马蹄子蹶了么?昆西万户认为自己没那么蠢,当然这位万户长绝对不会认为那两位说他“健壮得跟牦牛一样”不是赞他的身体雄健,而是说他的脑子。换了晋阳公主了,肯定会以薄凉的声音说:“吐蕃人有几个脑子不粗壮的?智将无觅处,论东陵处,赤德松赞,亦已归西了啊。”
——论东陵是谁?这就是那位一百多年前让大唐名将薛守礼兵败大非川的吐蕃统帅,当时的吐蕃大相;已经归西的赤德松赞嘛,即吐蕃上上任赞普,也就是长乐嘉庆公主出嫁吐蕃的丈夫,这位赞普政治上有权谋,军事上有谋略,西征勃律,南征天竺,可谓战无不胜,在求娶大唐公主前,与唐军在剑南道、西宁道干了几仗,成功阻止了唐军的“征蕃之略”,论智谋兵略,还在论东陵之上。
不过嘛,如今情势不比以前,“即使论东陵复生,赤德松赞再世,也挽救不了扎西纳的败局”——这句话是晋阳公主下令攻打扎西纳前,帅帐军议时说的。
她说话的神态漫不经心,说话的语调也是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薄淡,仿佛不是要带着十几万大军去打仗,而是去郊游般的随意。
但是军帐里的将军们一个个都坐得笔直,没有人因为她的漫不经心而变得散漫。要知道,这位公主之前就是以这种漫不经心的语调下达了疾如风的战术,带着大军千里奔袭,动如雷霆,如水银泄地般打到了这里,谁还会以为她“漫不经心”呢?
将军们严肃着脸,认真听着晋阳公主的解说。
李毓祯斜抬了下眉毛,看了眼她的中兵参军李况。
中兵参军是军中参谋,在大唐军队中,属于参谋之首,其下还有谘议参军。李况今年二十九岁,也是天策书院出来的卿士,当然他的“武卿士”是兵谋而非武道,在西宁军做了两年兵曹参军,在剑南军做了两年兵曹参军,又调云滇道做了两年兵曹参军,之后调左神策军任谘议参军,李毓祯一到左神策军,便点了他做自己的中兵参军。
这位宗室出身的年轻人也如晋阳公主般带着两分散漫,即使在军中也是一身宽袍大袖,摇着一把令人眼抽的大蒲扇,接过晋阳公主的话头道:“当年国朝用兵吐蕃,大非川之战为有史以来的大败,但细究起来,平阳郡公薛帅不是败在‘战’上,也非败在兵略上,而是败在高原症上,败在副将郭封带着辎重擅自出战上。所谓的‘吐蕃第一名将’论东陵,是以二十万大军的优势兵力,因我军的这两个失利因素,才打败了平阳郡公的五万军队。真要论兵谋,呵呵,论东陵能与打下高勾丽、开辟安东都护府的平阳郡公相比?”
帐内的将军们都微微点头。
李况蒲扇摇着,“再说赤德松赞,这位吐蕃赞普的确很强,但真正令人忌惮的,并不是他的兵略——我大唐名将济济,岂有不及他的?令人忌惮的是他在吐蕃的威望,能让上下齐心,共抗大唐。兵者,首讲人和,这位赞普首先就占了这一条。而我军最大的不利仍然在高原症候上,当时攻蕃的几战,都是因为神策、龙武、虎贲三军的高原症候太严重,丧失了过半的战斗力,而西宁、剑南二军兵力不足,面临吐蕃人聚集的二三十万军队守着关隘,我军无法突破这是应有之义,并不说明吐蕃军队很强——吐蕃人作战确实英勇,还够蛮横的,但论军队战斗力,还是我大唐军队占优。
“再讲其三,赤德松赞的时候,钵教和吐蕃佛教虽然有争斗,但在这位赞普统御下,还是能够一致对外,他们的僧兵对我军也是个威胁,最主要的是这些僧人很疯狂,打不赢了就自爆,哎呀呀,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大唐衣锦着绣,没必要跟这田舍汉撕扯,代价太大,胜了也不算胜。”所以大唐不是拿不下吐蕃,而是打下的代价如果太大,以吐蕃这块苦寒之地来讲,不值得。
李况没摇蒲扇的手一一伸出指头,“归总而论,吐蕃人以前能够阻挡我军,主要是靠三点:一,气候,二,人和,三,地利。但如今情况不同了:
“赤德松赞薨后,吐蕃经历了内讧之变,先是格桑达玛和丹增多吉争夺赞普之位,权贵大臣和军队都分裂为两派;之后丹增多吉被刺杀,丹巴俄松两个王子争位,权贵大臣又一次分裂;再至格桑达玛南下,两军交战,死伤近十万人,这对吐蕃兵力是一大削弱。更糟糕的是,钵教和佛教彻底闹翻,不可能再联手对外,在之前的争斗中,双方的高手已经死伤不少,足以伤筋动骨了,从高端战力来看,对我军入蕃已经造不成太大的威胁。面临这种景况,即使赤德松赞复生,也是徒唤奈何了。”
但如果是赤德松赞,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愚蠢的向扎西纳派出援军,而是会收拢兵力,趁唐军还未打到逻些,迁都至象雄,依靠西部地域的广袤和地利,与唐军形成东西对峙,休养生息后未必不能收复东土——以吐蕃这种气候,大唐终究不能驻军太多。这些是李况没有说出的话,也是晋阳公主定下“攻城打援”战术的主要原因,其目的就是要歼灭吐蕃的有生力量。
在攻打扎西纳时,李毓祯以西宁军攻城,以神策军、龙武军野战,在居于斜坡的不利地势下,吐蕃人见识到了什么是“大唐精锐”。
神策、龙武、虎贲、羽林四号八军能被称为大唐军队的精锐,绝不是侥幸,他们是以一挡十、以十克百、以百敌千、以千克万的龙虎狮豹军,如龙矫然,是说他们的阵形变化灵活又矫捷,如虎威猛,是说他们的气势如虎,如狮慓悍,是说他们搏杀的力量和技巧,如豹凌厉,是说他们的冲锋速度和敏捷……只要克服了高原症,这八军中的任何一军,都要让吐蕃人倾十万之兵而敌。而今这八军集合了三军在扎西纳,吐蕃的十六万大军即使占据地利,也无法抵挡。
论索朗和尚仁嘉措越打越冒汗,求援的使者已经派出了两拨。
晋阳公主把持着扎西纳战役的节奏,唐军的攻势紧迫,却又没到逼死人的地步,让吐蕃人觉得形势危急,又让他们觉得只要兵力够就能翻盘。这种认知传达到逻些,紧急征调的援军一拨拨的过来,因为是从各地的千户、万户府征军,到达扎西纳的时间当然不一样,而这更方便了唐军的“打援”,一支支援军进入了扎西纳这个“不归之地”,再也回不到他们的领地去。
六月十一,唐军攻占扎西纳。
从攻打扎西纳之初,到攻下扎西纳,唐军“攻城打援”前后用了二十四天,与唐军之前的疾进如风相比,攻下扎西纳的速度称得上龟速了。
但在这个龟速战术中,唐军取得的战果是:歼灭扎西纳军队十万四千,俘虏五万,俘虏非战力的部族十六万;共歼灭四支援军计七万五千,俘虏七万,俘虏随军部族十一万。
也就是说,吐蕃人在扎西纳一战中,共损失了二十万军队。
这对吐蕃的兵力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此时逻些王廷已经无兵可调,德庆驻扎了三万军队,要抵挡南下的河西军,不能调;藏布江以南的领主军队,已经征调五万去阻击剑南军,没法回调;象雄只有三个万户府、五个千户府,各地领主的军队加起来不到五万,似乎是杯水车薪,最主要的是隔得太远,调兵来不及。如此,除了逻些的五万守城军外,竟是无兵可调了。此时,只能下全民召兵令了,只要能上马的男丁都是兵,又东拼西凑征调起了二十万军队。但这二十万军队连同逻些的五万守城军都没有被调出去,因为扎西纳与逻些之间的林孜只是一个千户府,而且不具地利,王廷商议后决定集中所有兵力,将唐军败于逻些城下。
由此,东路唐军攻打林孜几乎就没有阻力了——不到一万的林孜军面临十几万唐军,即使还有着作战的勇气,但在绝对的劣势下,只有勇气是没法挽救败局的。
当晋阳公主这路唐军攻下扎西纳时,河西军也已经突破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南山口,攻下当雄军镇,跟着南下攻占扎玛牧区;当东路唐军打下林孜西进逻些时,河西军也打下了德庆,向逻些进发。
六月二十五,东路唐军兵抵逻些;二十七日,河西军也至逻些城下。两路唐军分别在东、南、北三面扎营,围了逻些。
晋阳公主的帅帐设在东面唐营中,二十八日,她在帅帐召开军事会议,东路和北路的将帅均出席军议。以萧琰的级别,还不够资格出席这样的军议,但萧曈将她作为记室参军带上了,说让她“长长见识”。因为将军们下去要传达指令,布置军事,所以参加这样的军事会议,是要带参谋幕僚和亲信文书的,后者往往是记室参军,官职不高,却往往是将帅的心腹。
李毓祯作为攻蕃的都元帅,她的帅帐很大,容纳下四五十人都还显得绰绰有余,各军的主帅都坐前面,将军坐后面,按说这么多人,萧琰又是坐在萧曈的侧后方,并不醒目,但因为只有她一人戴着面具,就招人眼目了,东路军的将军都往萧曈这边看,西宁军总管杨朔和萧曈比较熟,开玩笑说:“萧将军收了个俊儿郎啊?”
萧曈挑着眼眉哈哈笑,“我三哥的儿子,因为俊得天怒人怨,只好戴面具了。惹得各位将军羞颜就不好了嘛。”
杨朔“扑”一声笑出,“许久不见,萧将军还是这么风趣啊。”
其他将军也哈哈笑起来。
萧曈很正经的,“我说的是真话。”
这话引来的笑声更大。
萧昡的眼角忍不住抽了。
萧琰默然,还好有面具挡着,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将军们笑仰时,晋阳公主从内帐出来了,笑声歇下来。
李毓祯仍然是箭袖紫袍,头上戴着紫冠,绾白玉簪,神态带着几分散漫,眼神薄凉,扫视帐内一圈,看见萧琰时眉毛扬了扬,不避嫌的一笑,说:“好久不见了呀,十七表弟。”语气和神态都表现出了欢悦。
众人的目光刷刷望了过去!
这回的目光不同于先前带着打趣,而是有着探究的味道。晋阳公主的表弟多了去了,没听说这位公主对哪位表弟很热情,何况是远在河西的表弟?
萧琰在这种有探究意味的众目睽睽下略僵了下,合手行了个礼道:“多谢公主挂记。”虽然有些不自然,但她的声音还是稳定。清澈干净的声音让人联想到雪山流下来的雪水,纯而净,却没有雪的透凉。光听这声音,就让人生出好感了。何况还有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那对纯黑的瞳仁让神策军和龙武军的一些将军生出几分恍然——和圣人一样的眼瞳呀,难怪公主待“他”有些特别。
军议开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议定了战术,各军都有部署。散帐后李毓祯留下了萧昡、萧曈和萧琰共进午食,膳罢漱口后,她对萧昡道:“攻下逻些城后,十七表弟借我用一用。”
萧昡微微拢了下眉,委婉拒绝道:“十七年少力微,恐怕于公主无大用处。”
李毓祯一笑,“萧姑父太过谦了。——攻打逻些,主要不在于兵战。逻些虽然集兵近三十万,但过半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是临时征召起来的,即使吐蕃人从小骑马射箭,但没有受过训练的兵,到了战场上也是散兵,再多也只是数量而已,不足为虑。真正的战斗是在武者层面,钵教必定要孤注一掷。十七表弟应该要进阶了,此时参加实战,对她大有好处。若是错过,就可惜了。”
萧琰看向父亲,眼睛里流露出战意。
萧昡有些头疼,这种战斗必是以洞真境宗师为主,上面还有先天宗师,虽然多数僧兵是登极境和融合境,但萧琰加入进去,总归是危险的,谁知道那些宗师的战斗会不会波及到她所在的战场呢?
李毓祯声音淡然道:“武道,惧险则无进。”
萧昡暗叹一声,他走的不是武道,却知道萧琰对武道的执着,放在案几下的手指微微踡了下,道:“如此,就有劳公主了。”这话就是将萧琰的安全托付给了晋阳公主。
李毓祯笑了笑,目光看向萧琰,道:“不畏死,方可战。你若怕,可不去。”
萧琰目光澄澈坚定,“执道者无畏,唯惧心志不坚。萧琰愿一战,随公主调遣。”
……
回到北面唐营后,萧昡对萧曈道:“未知晋阳公主何意。”话里有些忧心。
萧曈白眼他道:“总归不是害了十七。三哥你是关心则乱。她害了十七有什么好处?你也别总是护着,学学圣人,晋阳公主不就是杀出来的?”
萧昡无语:……这能相比么?他又不是圣人,要强中选强的挑一个继承人。他只是期望阿琰一生无忧,安然欢悦而已。只是,他所期望的,与阿琰所想的,似乎不一样。
萧昡喟叹一声:“……儿女都是债呀。”想起已去庭州的萧琮,撵回贺州的萧璋,油然生出人未老已操心透了的感觉。
萧曈还在他心口补刀,“谁叫你生这么多。瞧我,只生两个,多省心。”
萧昡随手拿起案上的纸镇掷了过去,“滚。”
萧曈接过纸镇笑哈哈走了,“三哥,不还你了啊。”
“……”有这么个堂妹真够心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