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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祯道:“这是意外。”
她的声音平静,神色淡定,似乎丝毫没有受到锅炉突然爆炸的影响。
跪下的众人闻言身子一软,心里松了口气,听太子的意思,既是意外,就不会重责他们?
“起来罢。孤恕你们无罪。”
她的语气很温和,的确听不出怪罪的意思。
御下之道,何时该当加以威严,何时该当宽恕,该当安抚,李毓祯对此很清楚。
众人如闻大赦的叩头,“臣等谢太子殿下不罪之恩。”
院正叩谢道:“殿下仁慈,谢殿下恩德。”
这是感谢太子出手救了炉工,又庇护一干臣属。
“谢太子殿下恩德。”课令等齐齐叩首道,尤其被救的那十几名炉工和离锅炉近的技师技工更是心中感激,这头磕得真心实意。
叩谢起身后,院正随众侍卫拥着李毓祯离开了机坊,去课令公房喝茶、说话,留下课令及项目组诸人收拾爆炸现场,重要的是检查爆炸原因。
院正一边陪着太子喝茶,一边汇报机研四署各项动力研究的成果和最新立项、进展等,李毓祯仔细听着,并不轻易发表意见,多为鼓励之语,让院正紧张的心绪轻松,心里暗道:太子虽然威重,倒不是很难伺候的主君。
大约三刻钟后,课令进来禀报,已经查出锅炉爆炸的原因,因为气压太高,汽缸承受不住压力。
李毓祯仔细听完,问道:“之前试验中,可有爆炸?”
课令头上冒汗。
答道:“回禀殿下,项目组于五年前研制成功乙号蒸汽机,因为压力比较低,所以比较安全,试验和使用中都没发生过爆炸;但缺陷是动力比较小,用到煤井上后,矿冶署反映,说汲水深度没法超过两丈,采煤矿井一般都深达十几丈,只能将提水机安装到井下使用,再分段汲出,这增加了危险和困难。所以,按照矿冶署的要求,项目组研制更高动力的蒸汽。。”
“但,但是,高温高压带来了爆炸的危险。之前试验中,也,也发生过爆炸事故,三个月前加入安全阀后,爆炸危险小了些,但是,”课令结结巴巴道,“还是……不稳定,甲号蒸汽机还未成功,臣等,项目组,还在改进中。”
他心里泪奔,谁知道新晋太子殿下会突然来视察项目的最新进展啊!
项目组都是些技术疙瘩,没有刁猾心肠,听上头下令说太子要来视察最新进展,就挺老实的将还在改进中的甲号蒸汽机搬出来了,根本没想到用更稳定的乙号机。而今天加炭的炉工们太紧张,分寸没掌握好,加煤太快,气压上升太快,就引发了爆炸——虽然监守气压表的技师发现气压升得太快,但示警已经来不及了。
但课令将这个真相隐瞒了下来,私心里觉得也不能太过计较炉工的错,实在是太子的威仪太重,站在那神色淡淡的,就让人紧张得冒汗,别说地位卑微的炉工,就是他站在太子身侧,都不敢出大气。何况,太子已经恕罪了,炉工的过失他们内部处理就好,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以李毓祯的敏锐听力,当然听到了爆炸之前一位技师跑到锅炉下面命令炉工“退煤”,但她并不想追究这一点。这是小事,不是上位者要揪的错。
她关注的蒸汽机项目的进展,至于操作中的失误,不是她在意的。
“蒸汽动力项目的研发很有意义,”她对院正和课令道,“对帝国各方面的发展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你们要坚持研发下去,不要怕失败。一时的失败不算什么,积累经验,吸取教训,就会做得更好。我期待着,下次看到你们更好的成果。”
“殿下!”课令只觉得精神劲儿又回来了,神情振奋的道,“是,殿下。臣等一定会攻克难关,拿出成果。”
离开蒸汽机项目组,李毓祯在院正的陪侍下,去了四署其他几个动力研发坊,或提出意见,或给予鼓励,直到酉正二三刻,天将昏时才离开机研署。
她此次视察机研署,不是突然的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动力研发对于大唐帝国的发展太重要。
单以采矿业而言,帝国的金属矿和煤矿开采经过一百几十年不等的发展,已经有了很大的规模,各种采矿机械也应需求不断的开发出来,但动力始终是个问题,单靠人力、畜力已难以满足矿业开采的要求。
比如煤矿开采,因为是地下开采涉及地下水,一个极危险又困难的作业就是排除矿井地下水,而煤矿坑有着丰富且廉价的煤作为燃料,于是机研署萌生了“以火力提水”,取代人力、畜力为动力的设想,就有了蒸汽动力的立项课题。
李毓祯看得很远。
如果蒸汽动力研发成功,就不仅仅是对矿业开采有着极大促进作用,还可以广泛的应用在大型机械加工上,如此各项军工机械、工程机械、工场机械的效率都将有更大的提高,而且还能促进更大型的、更先进的机械出现……
如此良性循环,帝国的工业技术就能得到更大的发展,相应的,经济增速也就更快,由此,带动各方面的发展也会更快。
大唐已经很强了,无论国力、军事、技术,还是文化、经济、土地、人口,乃至武道昌盛,都是绝对的世界第一,领跑诸国;但是,这还不够,对于天启计划来说,大唐还不够强。
李毓祯知道,太上皇选择她为继承人、众多世家选择向她效忠,就是相信她能让大唐更快、更强,唯有如此,才敢,才能开启天幕。
她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灿红而绚烂,心中涌起一股火热的激情,那是青春的活力,是自信的张扬,也是勇往直前的豪迈。
手中扬了一下鞭子,“啪”的抽在空中,清喝一声,“驾!”
汗血宝马兴奋的一嘶,发力窜了出去,引得身后一众侍卫急呼“殿下”,死命抽着鞭子飞赶。
李毓祯大笑。
暗中护卫的两位天策上将微微一笑,心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天启计划,也需要这样的年轻君主来勇于锐进。
李毓祯驰了一阵,便缓下马速,毕竟汗血宝马的速度不是侍卫的马能比得上的。驰马回到大明宫,进入丹凤广场,便见太上皇身边的一名内侍正在丹凤门外候着,上前拜道,说太上皇请她回来后就去宁寿宫。
宁寿宫是大明宫原来的东内苑,位于宫城最外边的东南侧,从延政门进入就是。李毓祯遣了侍卫入宫禀告皇帝自己去了宁寿宫,便拨转马头率众往延政门行去。
……
李毓祯去到宁寿宫,先陪太上皇用了晚膳。祖孙俩消食散步后,便去到宁寿殿东暖阁说话。
这里是上皇日常读书写字的地方,今晚没有烧地龙,只架了一个炭鼎,室内温度适宜,不冷不热。上皇只穿了件仙鹤衔瑞草的夹棉直裰,戴着幞头,看起来十分闲适。
之前膳后散步时,李毓祯便已向祖父简单说了上午视察火.枪,和下午去机研署视察的情况。
上皇坐在铺了锦垫的圈椅上,拿起书案上的一份奏章递给内侍主管秦有,说道:“上午你派人过来说,你今日要去机研署,我便想起了苏少微的这份奏议——已经是十年前了,苏少微从地方调任工部交通司员外郎(副司长)不久,提出的一份奏议,因为时机不成熟,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李毓祯当然知道苏少微,她以秦国公主任尚书右仆射时,工部就是右仆射主管的六部之一,苏少微即工部的右副长官、工部右卿,而她对苏少微多了几分关注,除了她的能力出色外,还在于她是自己的大姑母安福公主——现在是安福长公主了——的伴侣:尽管大唐没有正式通过同性婚姻法律,但同性伴侣已经是大唐公开的、并被人默认的事实,皇祖父没有反对两人在一起,那么这位苏右卿就等同于她的“大姑父”。何况这位品性谦虚,才华内敛,廉洁实干又敢创新,富有开拓力的官员,正是李毓祯需要的。
她翻开这本十年前的奏章看着。
须臾,她眉毛一扬,为苏少微的大胆思路感到赞叹。
这是一份关于有轨铁路的设想。
“……在矿山和港口铺设运用的铁轨运矿车和货物装卸有轨马车已经充分证实了,有轨马车在交通运输上的速度和承载量优势。如果朝廷全面铺设有轨铁路,以京都长安为核心,将帝国南北、东西贯穿起来,则南北、东西的距离将大大缩减,促进物流、商贸和人员交通方式的巨大变化,则技术交流、文化交流也将有极大的促进,必将带动帝国全方面的进步。”
李毓祯看到这里,首先想到的,是军事上的便利。
当年,高宗修建四方兵道,从而让大唐军队和粮草辎重的调运迅速快捷,保障了大唐军队征战四方取得胜利,这就是“兵贵神速”的条件。
如果苏少微建议的有轨铁路建成,可以想见:调兵和调运粮草辎重的速度至少会快上一倍;而且兵员和战马的体力也能得到最佳保持,下了马车就能作战;粮草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和征用民伕的银钱花费、粮食花费也会大大省去——所谓“运十分粮,五分用于路上”,战争烧钱也在于这一方面。细数起来,有轨铁路马车的好处何止于此。
但是,问题也是多多的。
首先,这么大的工程,必定是一个庞大的开支,户部财政能不能支持?
其次,有轨铁路建成后的维护,包括铁轨的保护、维修,必定涉及到要成立一个新的军事队伍:护铁路军。
其三,……
李毓祯须臾间,已想到了一二三四五诸条问题,这是都是需要提前考虑并解决的。
至于修建铁轨路的技术问题,李毓祯倒没有担忧,按苏少微的分析,铁轨铺设不需要建在良好的路面上,只要保障地基不塌就行,这比起修建兵道容易多了,至于开山越岭、修建隧道的工程难题,工部交通司的技术早已能够支持。
“阿翁,我认为这个方向是对的,只是需要解决几个难题,其一……”
李毓祯梳理着自己的想法,向太上皇一条一条的道出。
“建成了,这就是帝国新的动力大血管。”
李毓祯眼里闪着熠熠神采。
上皇点头,提了自己的几点建议,说道:“十年前,因继承人未明,此项又牵涉极广,我便将它暂时搁置下来。如今已无后顾之忧,各方面条件也比十年前成熟,你有心力,就放心大胆去做。我和你阿父,都会全力支持你。”
“是,阿翁。”
李毓祯感受到祖父的全心信任,既觉温暖感动,又益发感到肩上沉重,不能辜负祖父的信任和期望。
“苏少微可用,你好好用她。”
上皇这话的意思不是指能力品行——这是李毓祯知道的——而是指:她不会成为魏重润。
即使不支持天启,也不会反对李毓祯掌政。
“不过,还是要敲一敲边鼓。”
上皇又说道。
“是,孙儿明白。”
李毓祯心领神会的点头。
***
从宁寿宫出来,已经是亥时二三刻了,李毓祯忖着父亲和母亲已经歇下,便没有再入后.宫,直接从延政门出了宫。关夏侧马靠近禀道:“之前公主府那边来报,萧十七郎君已于酉时回府。”
李毓祯哦了一声,马蹄踏在宫城外的横街上沓沓清脆的响,她忽然勒了下马,道:“去公主府。”
秦国公主府就在延政门对面的长乐坊,过了横街就是,直接可从北坊门入到府内,近且便利,即使夜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关夏等近侍便没以太子殿下的安全为由进行谏止。
萧琰刚准备上榻,便听侍女禀道:“太子殿下来了。”
李翊浵穿着寝衣,斜倚在枕上咯的一笑,带着几分打趣道:“你今天胡跑一天,有人来叩问你了。”
这个“叩问”,可不是叩首拜问,尊敬打听,而是真的“叩”问——敲而问之。
“我去看望四嫂,哪里是胡跑了。”萧琰一边拿了件直裰穿在寝衣外,一边带着笑说道,却也知道自己贸然出门是要被过问的,对母亲道,“阿娘您先歇着。我去见见昭华就回。”
“嗯,去吧去吧。”李翊浵从枕边拿起条绸带挥着,又吩咐侍女,“给太子上杯清茶。大晚上的,降降火气。”
侍女忍着笑行礼应道:“喏。”
萧琰对自家亲娘的恶劣趣味很无语,上前接了她手中的绸带,随意束了已经解髻的长发,带着侍女出了内寝,在讌息室着了软履,出门沿廊往花厅去。
花厅是会客的地方,李毓祯大晚上的过来,当然不想扰了十一姑母,遂没有入讌息室,在花厅里坐着。
她手里拿着一杯清水。
听见萧琰的脚步声进来,也没有抬眼,淡然问道:“去哪了?”
萧琰向身后的侍女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用上清茶了”,侍女躬身退去,和太子的侍女一起侍立在廊上。
萧琰忖着李毓祯也是为她的安全担忧,便没有为李毓祯的质问态度生气,坐到离她稍远的一张圈椅上,温和的回她道:“我去无量观,看望四嫂了。”
李毓祯撩起眼皮看她,也不说话。
萧琰咳一声,“有魏、陈二位中郎随着,不会有事。再者,真的有万一,我还有道真子前辈的簪子呢,至少,保一两息的时间是有的,——大师伯在东宫,也会瞬间出现了。”
她又不是脑子一热,任性而为的人,对自己的外出安全,还是有周到考虑的。
李毓祯还是不说话,只微撩着眼眉,看着萧琰。
花厅里有一种沉默的,让人心里悸动的压力。
这压力中又夹着深沉的情意,让萧琰头有些重。
她撑了下额,说道:“天已经太晚了,你今天忙了一天,早点回宫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