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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洛走到庑廊下,由小厮通传了,进到室内。
他的父亲豫平郡王正在习字,见他来了,腰上的长剑还没除下,问,“寿安伯什么时候走?”
寿安伯名霍笙,是女皇霍昭的侄孙,楮国公霍既定之子,现为京都右卫将军。
临安王因娶了女皇的外甥女儿林氏,与霍家交好,论辈分,霍笙当唤临安王一声表姑舅父,与豫平郡王的世子申时洛以表兄弟称呼。
申时洛道,“他说还要待两天。”
豫平郡王问,“你们比剑了?”
“刀剑骑射都比了。刚刚散。”
豫平郡王直起腰,目光如电,“他比西平郡王如何?”
申时洛回答,“他连儿臣都比不过,如何去比申时轶。”
豫平郡王没有再说话,过一会对他道,“你下去吧。”
“是。”申时洛转身欲走,想想又回过头,“父亲,申时轶来,他也来,申时轶走,他过两天也走——我总觉得这中间……听闻陛下今夏中暑,到现在身体没有回复从前——还请父亲与伯父注意。”
“知道。”豫平郡王又伏到案上,“你先下去吧。”
申时洛出门摘下刀剑,去隔壁后院拜见婶母林王妃。申时云也在,见他来了,对他道,“哥哥,你不知道,今天我们府里可是出了稀罕事了。”
“什么?”怪不得林王妃的脸色不大好,不过后宅的那些事一向不是他所关心的,准备安慰一二便走。
申时云笑道,“虞长史家的长女,就是预备要说给大哥的,本以为是个乡下丫头没什么见识,没想到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真真我也看走了眼。”接着连阿圆当街烧车放火逃脱的事也说了。
“谁?”申时洛本来准备过耳听听的,却突然想到什么,留了神。
“虞长史的长女,虞仙因的姊姊。父王和叔父不是都选中了虞家……”
申时云还在说,申时洛想到上午大门口的偶遇,原来那个时候,她是急着要逃走。不,她并没有急,申时洛略略回想便记起,灿烂的阳光照在马车上,车壁帘打开,少女巧笑嫣然,一只胳膊搭在窗户边,像是跟人拉家常儿一般随意,看他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点稚气的好奇。
谁知道下一刻,她们就要去当街烧车放火。
他不由在心里头笑起来,有意思,申时洛想,真的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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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阿圆主仆三人,晨起从庙里出来赶紧快马回到虞家湾老宅,石头和豆角果然昨晚就先到了,老夫人从豆角嘴中问不到什么,并不知长史府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又一夜没等到阿圆,正焦急处,忽而家仆报“小姐回来了!”她忙出来迎,见到他三个人。
栓子受了伤,阿圆将编的那番话说了,老夫人道,“你随我来,到底出了何事?周妈妈呢,怎么样了?”
两个人进了屋,阿圆把事情说了,她说的简简单单,并没有诉苦或抱怨,老夫人心中却如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阿圆反过来安慰她道,“如今我这般儿一闹,估计把王府彻底得罪了,他们豪贵人家,架子偌大,兴许就不会想着再让我去做儿媳妇。”
老夫人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圆儿,祖母差点害了你。”
阿圆知道她心里难受,故作了轻快道,“祖母,我这一路又累又脏的,想去洗洗。”
老人扬了扬手,示意她自去。
阿圆直起身子道,“我饿啦,让王妈妈给我们做碗鸡丝汤面,多放点儿蒜薹和胡荽。”
到了下午,睡醒午觉,花椒却来告诉她虞廉来了。“将周妈妈送了回来,老爷现在就在老夫人屋中。”
阿圆坐在被褥里,她长及腰际的头发洗过晾干了,此刻柔顺得披在肩上,花椒担心,“不知道老爷会跟老夫人说什么?他难道还想让您嫁过去?”
阿圆拢了拢头发,“他尽可以想去,总归这身子这脚是长在我身上。”琉璃一样的黑眼睛里都是主意,父大如天,但如果那做父亲的不自重,净出坏心,就别怪人家不敬重他了。
老夫人房中,虞廉正在苦口婆心。老夫人一句话不说,闭目坐在榉木三屏风攒边围子罗汉床上,已经整整一刻钟了。
虞廉知道母亲的脾性,如果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说透、说通,老太太是不会松口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一介罪臣之后,如果靠着循规蹈矩,怎么可能赚得大的富贵?况且他并没有比那些同僚、上峰更坏,又没有杀人越货,又没有贪赃枉法,不过是用子女的婚事谋前程——当年他连自己的婚事都可以牺牲,子女们的为什么就不可以?母亲毕竟是他的母亲,她终究会理解他的,就像当年娶了冯氏、又与她和离一样。
想到这里,虞廉重打起精神,不顾口舌已经说干燥了,继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瞒母亲。与王府的这桩婚事,本来是阿满那丫头闯了祸,永安郡主一句戏言,没想到郡王爷认了真——王爷虽没有说话,但应当也是默允了的。细想想,这婚事也没什么不好,且不说阿圆过去了就是王世子夫人,正二品的外命妇,虽说世子身子有些不好,但只要嫁过去,就是一世的富贵,还很有可能能当上王妃——这是多少女子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结果!”
老夫人终于睁开眼,讽刺他道,“想不到,你竟还有说没拉纤的口才,既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把二丫头嫁过去?是阿满惹出的事,让阿满去得这富贵去!我们阿圆,不要这样的富贵!”骂的是儿子,苦的是自心,她扶住案子,咳嗽起来。
虞廉被骂的又恼又惭,好在四下里无人,他也顾不得脸红了,拿脚下的痰盂给老夫人接了痰,耐着性子继续,“阿满不能去,阿满我还另有安排——前几天西平郡王来了,那是天皇大帝(注:大晋四世皇帝,女皇霍昭之夫)与当今陛下的嫡孙,颇受陛下青眼。如今皇嗣不定,若不就是霍家的子侄,若不就还是先皇爷申家。咱家王爷郡王爷又是申姓,又与霍家交好,您没见这申、霍两姓都拉拢他。我想把阿满嫁给西平郡王,却有个名分就行,如此一来,无论以后谁来当圣人,都少不了咱们家的前程——母亲,儿子这都是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光耀门楣,耀祖光宗!”
他说完,去看老夫人,却见她直直得看着自己,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虞廉忙问,“母亲,您……”
“好好好,”老太太痛心疾首,“畜生是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你竟然如此贪心,既不知羞,也不知足!两个女儿的婚事你都盘算上了,还巴巴得要把好好的女儿给人家当小老婆——说什么光宗耀祖,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你心里,可还有半点儿的父女亲情?再不用说,你才多大的人物儿,就想去攀赌那天家的富贵,小心你算计不成,反误了性命啊!”
虞廉脸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母亲如此固执,问,“事已至此,母亲您说怎么办?”
“去拒了王府的提议,都还没有提上日程,难道他们能拿刀逼你?”
虞廉一听,腾得站起身,半天道,“您容我想一想。”说罢道个饶先出了去。
这边虞廉走了,老夫人在罗汉床上自坐了一时,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叫周妈妈进来,让她,“去把阿圆叫来。另外你悄悄儿得去让石头和柱子备上马,在后门那里等着。”
周妈妈看她眼圈儿有点红,问,“老太太您怎么了?别和老爷置气,有话慢慢儿说。”
老夫人抬抬手,“你快去吧,让花椒别跟来,留在屋子里收拾姑娘的衣裳,”想一想,“把大毛衣服也都带上。”
周妈妈不再敢问,说了声是,赶紧去了。
不多时,阿圆来了,见她祖母坐在床上,日头已经偏阴了,光头斜到侧面墙上,老夫人的脸暗暗的,有种莫名的晦涩。
她心里头有点说不出的哽塞,祖母叫她来,是不是有难以开口的事。
上前唤一声“祖母”,坐到罗汉床前的脚踏子上。
老夫人定定得望了望她,声音有些干,“阿圆。”
“哎。”
老夫人伸出手,让她坐到床上,揽到自己的怀里——阿圆心里有点儿酸,自她长到桌子那么高以后,祖母就几乎没有这样搂过她了。
“祖母,”她将头靠到老夫人的胸前。
“我的孙女儿……”老夫人略微哽咽着道,摸了摸她的头。就在阿圆以为她要开口让她跟着父亲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却将她坐正,正色道,“你这就到你外祖家去。我才刚已经吩咐石头和柱子备了马,就等在后门那里,你带着他们现下就去,马上走。”
“奶奶?!”阿圆惊讶,有些不敢置信得看着老人,眨眨眼,嘴角扁了一扁,没忍住泪珠儿从眼眶里掉下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您会让我……”
老夫人没责怪她,用干瘦的手抹干净她脸上的眼泪,“你以为什么,我自己养大的丫头,我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多心的鬼丫头子!”
“奶奶!”阿圆扑到老人怀里,嘤嘤得哭起来。
虽然早熟聪慧,她毕竟还是一个没到十五岁的孩子!
“好了,”老夫人略拍了拍她,恢复严正,“你父亲左性了,我劝不了他,你也别太恨他,他毕竟是你爹,自古没有子女常恨父母的。你昨天在王府闹的好!这一回,王府不会为这个帮他,且当初和离时,本就具了书面的条程,你的婚事非得要经过冯家的意见。”老夫人桩桩件件,条理分明,“只管去你外祖家待着,省的在这里闹的不好看——临江那边,他们惹的事让他们自了去,别想拿我的丫头去筹算。”
她说一句,阿圆点一下头,跟小鸡啄米似的,老夫人看多了她小大人家家的样子,像这样孩子模样的着实罕有,笑中带泪得看着她道,“莫哭了,这次去,在你外祖家多住一阵子,等过了年再回来,今年跟祖母一起过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