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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轻便马车在官道上狂奔。后面有大队禁军策马疾追。双方距离在逐渐缩短。
马车内。
“这是……去哪?”但九抬眼看了看青色的布幔。
“去哪都好,你在就好。”
男子握住她的手。
但九愈加觉得困顿。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把脑袋靠在司暮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睛。
残阳正如血。
……
虽是白天,却有浓云蔽日,夹杂着腥气的怪风呜呜盘旋。丛山嶙峋,寸草不生。但九站在其中,望着前后左右都是光秃秃一片的险峻山势,正觉得莫名其妙,突然自她脚底传来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因着饥饿吞咽口水的声音。
但九低下头,下一刻急急后退,惊叫起来。
那原先匍匐在她脚边的是一个浑身□□的娃娃。头极大,身体四肢却又极细瘦,皮肤青白隐隐透明,胸下肋骨突出,似乎稍加大力,那骨头就会刺破皮肤而出。那怪娃娃晃着没长几根头发的大脑袋,一双猩红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涎水滴答答流了一地。看但九后退,它四肢并用,极迅速地向她爬去。
但九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山风猎猎,卷乱她的长发和袖角,空气里传递过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心里惊惧不已,一面躲避着那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大头娃娃,一面偷了空扭头去看背后的山崖。
山崖下面被一团黑雾笼住,不可见底。那崎岖荒芜的山面上却挤挤攘攘爬满了东西。一个个手脚并用,奋力向山上行进。
都是与她面前这个大头娃娃一般无二的模样。
乍看过去,漫山遍野都是这长着猩红双眼的光头娃娃。这些怪娃娃在攀爬的过程中,不断吃掉行进在自己周围的同类,然后在进食的过程中再被其他娃娃吃掉。咔擦咔擦啃噬骨头和血肉的越来越响,像是从四面八方逐渐包围过来,但九只觉头皮发麻。
啪啪的爆裂声渐次响起。吃得肚皮溜圆的娃娃突然惨叫起来,那胀鼓鼓的肚子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口,越来越大,然后一个只长了几根头发的大头从里面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虽然它们一直在互相吞食,但是同时间也分裂出更多的同伴,所以数量丝毫不见减少。站在崖面上的但九像是一块可口甜美的蛋糕,吸引着它们不断向上攀爬。
……这种啃噬同类然后能自体分裂出数百只的怪东西到底是什么?
趁着但九分神,崖面上的这只迅速爬上了她的脚面。大嘴张开,残缺的牙齿东倒西歪,绿色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散出阵阵恶臭。但九大惊,喘着粗气将这东西甩脱。又赶紧往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拽住一根绿色藤蔓,奋力向山顶爬去。
不用往下看,但九也知道她身后跟着不可计数的怪娃娃。她只要停留片刻,就会立刻被它们撕开吃个干干净净。藤蔓生着细小倒刺,很是扎手,山石的棱角又十分锐利,似一把把突出的刀。但九咬牙,不顾身上已碰出七七八八的伤口,拼命向上。
直到近乎脱力,她终于攀上山顶。
山顶处的风景与下面截然不同。这里云雾缭绕,清风徐徐,有类似鸟鸣的叫声从远方传来,清越悠扬。但九侧耳听了听,那可怖的咕噜声已经不可闻。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但九抬手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里计较着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么个怪地方。她明明上一刻还背着半之的壳子,虽然奄奄一息,却仍能感受到司暮手心的温度。然后不知怎地一晃眼,就身处在这座古怪的荒山上。
正无解,环绕的云雾缓缓散开。但九抬眼过去,光秃秃的山顶中间,现出个背对着她的红衣男子。
红衣如血,似泼似洒,逶迤绮丽,勾得那抹身影说不出的绰约风流。山风拂开流云青丝,隐隐可见男子唇角含笑。
虽然唇角血迹斑驳,但是他仍在微笑。
即便寂寥如斯,仍淡笑若云。
但九心尖一痛,恍似有什么东西,在胸间酸胀发酵,教她难受得几乎要掉泪。她颤巍巍站起来,想上前去看看这男子相貌。脚踝处却覆上一股大力。她吃惊回头,那怪娃娃一只手攀着藤蔓,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咧开大嘴阴森森地笑,然后用力一扯。
但九脚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后仰,她失声尖叫,急速向下坠落。
“啊啊啊不要吃我啊我的肉不好吃啊……啊啊啊你真敢下口啊老娘和你拼了……”但九吼了一嗓子,骤然惊醒,愣了愣,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房里头早就有人。黑衣男徐徐吐出一口烟,向她点头:“醒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但九发了会怔,才恍然点点头。又扭头看了看其余两人。银发少年皱着眉打量了她两眼,翻了个白眼球把脸扭到了一边。华衣婆婆和在梦境中的亲切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神情冷漠,默然立在一侧。
黑衣男又向她点点头,红唇微抿,浅笑道:“梦境已结成。这次辛苦你了。”
但九应了一声,却仍有些不明白:“我记得他的心愿是向半之剖白心迹。但是在梦境中,我并没有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也能算是让他达成所愿了么?”
“明知半之将死,却仍选择抛弃所有带她离开。这般,已经胜过万语千言了。”男子浓丽的眉眼中无悲无悯,“两个怪物,在凄苦命途中遇见彼此,温暖彼此。失了其中一方的支撑,另一个都无法继续存活。他知晓世事无法重来,所以明知是梦一场,仍愿意以命交换。”
“他说出这番请求时,眼睛里已经满是死色。”
但九默了默,半垂了眼睛,问他:“他……现在在哪?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
前路依然是一片浓黑。银发少年因着被指派到领路的任务,很是不爽,只管迈着步子大步前进。但九在后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样行了许久,少年终于停下。但九耳听得吱呀一声,眼前有光源逐渐扩大。
她在这里见过了藏了一片山水的奇异空间,还有装饰极其奢华富丽的大堂,却还不知这被黑暗包裹的地方还有这么个处所。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与她想象中分毫不同,并不是森冷黑暗的空间,而是幽香缭缭,奇花异草生机勃勃,竞相盛放的园子。
“人心百态,魂魄所结化的物事也各不相同。”少年伊洲的声音略有些沉下去,也不同先前的横冲直撞,领着但九小心翼翼穿过其中,最后在一株天竺葵前停下,“这便是司暮。”
宽大的碧色叶片,衬着一丛开得极盛的花束。花瓣碎小,层层叠叠,颜色极艳丽,近似血红,唯有正中花蕊一点纯白。
像是司暮一生的概括——即便沾染鲜血,心中仍有向往。
那个梦境已经定格。
夕阳永不落去。
那辆挣脱开所有羁绊束缚的马车会载着互相依存的两人,一直前进,永不停止。向着他们向往的自由,永不停止。
司暮他也终于可以,觉得幸福了吧。
但九抬起手指,轻轻碰触柔软的花叶,然后在心里,轻声向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