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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白汐又一次失眠了。跟谢文湛谈过之后,疑问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增加了一把剑的影子。宋家参与瓜分的赃物,居然会是天子剑。但,这把宝剑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经流失海外?还是说,宋家仍旧保管着这把宝剑?
还有,宋琏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第二天去了公司,试探了下宋琏的口风。就故意说起英国的那把永乐剑,宋琏却没什么兴趣:“什么明代的剑?我们家不收那玩意的。”“不就是锈了的铁片子嘛,有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女孩子,问剑干嘛?难道也收藏这个?”
这就奇怪了。宋家假如真的有这么一把赃物宝剑,宋磊传给了儿子宋峥。现在宋峥一把年纪了,不是给儿子,就是给孙子。但儿子在国外旅居,按理说应该让孙子接手了。怎么宋琏一点儿风声都没提到,莫非已经失传了么?
算了,这些事情等老伯的案子破了再说吧。她想。
下班的时候,顺路去超市买了些菜,送给苏瑜去。苏瑜现在一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娘,开门就哭,她也懒得多说。直接把菜放下就走了。回到家里,看谢文湛还没回来。桌上堆放着一叠资料。随手翻了翻,大概是滕清华电脑里的东西。
呵呵,还有a.v的网盘地址……不知道谢文湛一一检阅的时候,是不是也饱了眼福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响了。千里之外的谢思思打来的——
“喂?白汐,顾亦泽的住址找到了。”
对了,差点把这档子事情给忘了。那个害死董教授的顾老先生,最近应该来了河南。谢思思为了消除董家对谢家的恨意。一直帮他们家把经手莲花碗的第一人找出来。现在,就算是为了给董明堂一个交代,她也得去会会顾亦泽。
晚上,拿着手机上的百度地图找啊找。终于在一个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找对了地方。顾亦泽现在住在一栋临街的小洋楼里,敲了敲门。没人在家。她就站在街道上等啊等。约莫到了七点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小贩赶来摆起了地摊。
原来,这条街上有开封东边城里著名的“古董夜市”。传闻是洛阳鬼市的前身。武则天的时代就形成了规模,要什么都有。
黑暗中,点亮一盏盏钨丝灯。各种交易络绎不绝。有的小摊位,五百年佛像,一千年老玉,就这么随便扔着。还有的摊位,你争我往,为了一块钱的让利,吵个没完没了。被这些热闹吸引了过去,白汐随手捡了几个漏,都是价位不高的。
继续茫无边际地往前走。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背影。老式的中山装,花白的头发。一瞬间以为看到了程璋,但是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却是听到这老人对一个小贩说:“东西是假的,是现代景德镇烧制的。”
“什么鬼的假的?!”那小贩也来了脾气,此刻外围已经聚了很多人。小伙子脸憋得通红:“你看这蓝中泛紫的青料,肯定是嘉靖一朝才有的回青料。这五彩鱼藻纹,红浓绿艳,也是嘉靖朝才有的特征!还有这鲤鱼身上的“黄上红”,你说,现代哪里有仿品这么像的?!再看着圈足内火石红,削胎处跳刀痕。你说,这东西怎么可能会假?!”
那老人笑了起来:“看这些特征没用。一看胎就露陷了。底子是注浆底。注浆模具1924进入中国,三十年代试注琢器。这东西,和你爷爷年纪差不多。”
周围人哄堂大笑起来。那小贩脸更红了:“或许明代也有注浆技术呢?!你别诳人!刚才我说的那些嘉靖斗彩的特征对不对?!”
“对是对。但现在做高仿的人,故意对着鉴定书上所写的特征,进行伪造。烧窑的办法是古法,自然做出来的也和古代的大差不离。”
“这不就结了,就算注浆底有疑问,其余的都没错!”
“有错。”那老人不紧不慢道:“首先说这回青料,蓝中泛紫不错。但回青料本无晕散。你这有晕散,属于苏勃尼青。其次,火石红是属”胎红”;胎红由里向外,深入胎骨。你这火石红只存于表面。属于刷红。不是真正的嘉靖官窑工艺。”1
老人寥寥几句,沉如醇酒。周围的人听得清清白白,都纷纷点了点头。一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把握住了老人的手,感激涕零:“谢谢!谢谢这位老专家,要不是你出来掌眼,我这五十万家底就全抛出去买了一件假货了!”
那小贩终于哑口无言,看到手的鸭子飞了,灰溜溜地捐了铺盖就走了。那中年人还一个劲地求这老人赏个脸,吃口感恩饭。但老人还是拒绝了。笑眯眯的一张脸,慈祥和蔼。透露着睿智的光芒。任谁看,这老人都是个博学的高德之人。
白汐叹了一口气,她虽然不恨这个人,却无法忘记他四十年前,那惊艳的目光——等老人默默无闻地转身进入人群之后,她跟了上去。看起来,他很赋闲。走走看看不停。只有遇到好的古玩,才会停住脚步,把一把脉。
白汐跟上了这位老人,等到无人的时候,拦下了他:“顾老先生,请留步。”
“你是?”顾亦泽显然不认识她。
“我叫董青花,想必你一定认识我的父亲,董翊教授。”
顾亦泽顿时脸色大变。他咳嗽了两声,才恢复了平静:“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她才没那么神,但,也没那么仁慈:“顾老先生。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为了什么,不用我多说。父亲在天之灵,也看着我们。”
“那,进屋子里再说。”顾亦泽缓缓背过身去:“故人之女来访,我不能怠慢了。”
一进屋子,白汐就被满屋子的古老物什给惊住了。顾亦泽为什么穿戴古旧,也就好解释了。都说,识古不穷,迷古必穷。他是痴迷古董,所以必定把心血都付诸在上面。就像程璋一样,饭可以不吃,但古董不可以不收。
“随便坐吧。”顾亦泽沏了杯茶,有些颓然。良久才开了口:“你们要多少钱?还是要我这条命?”
“五百万,你花了多少?”她对人命没兴趣。
“全部花了。但现在也在挣钱。”顾亦泽倒是坦诚:“只要这把老骨头还在,五百万的亏损,早晚有一天,我会还给你们家。”
这倒是没料到,莫非,顾亦泽回国是为了来赚钱赎罪的?白汐愣了一愣。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没资格对顾亦泽审判。那,那该怎么办呢:“你等一等,我打个电话给我哥。”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董明堂,看他怎么说。
“什么?!你找到顾亦泽了?!”董明堂大晚上被惊得差点磕到床板子:“青花,真的是贩卖假货给咱爸的那个顾亦泽?!”
“对,现在我在他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有些为难:“哥哥,要不然我们去公安局报案?”
“报个屁案!法律上对假古董的贩卖惩罚几乎是空白,你把人家送进去,过几天就放出来了!”那边董明堂恨不得长翅膀飞过来:“你先稳住他。我现在就去机场,订最早的一班飞机飞过去。在这之前,看住他!别让这老家伙跑了!”
“哦。”她还想说什么,董明堂“吧嗒!”挂了电话。
但谁来告诉她,怎么稳住一个人一晚上……
又打了一个电话给苏瑜,托她转告谢文湛今晚有事没法回去。办完了事,才匆匆忙忙回到客厅。顾亦泽压根没有半点逃跑的意思。长夜漫漫,一老一少。先谈了谈董家的现状,然后是董教授的葬礼和丧事。最后,顾老先生谈起了曾经。
“我和董翊在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发掘现场认识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和我一样,被法门寺的宝藏吸引而来。”
“很伟大的发掘。”她知道法门寺的发掘之事。那是一座唐代的佛塔倒塌,露出了地宫通道。出土了佛指骨舍利,铜浮屠、八重宝函。和无上权威的象征——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是释迦牟尼佛在中国最大的宝藏。
董教授和顾老先生,就是在那一场考古盛典上认识的。
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一个年轻有才的古董研究员,遇到了兴趣相投的古董收藏家。两个人成为了好朋友。但后来,彼此产生了莫大的分歧。董教授毕竟是个教授,一生致力于保护古董。觉得埋在地下的墓葬群,不挖,比挖好。但顾亦泽就不同了。他的心愿是收集这些古董,不挖出来,怎么让后人收集呢?
最终的分道扬镳,出现在后来秦始皇陵发掘一事上。众所周知,兵马俑坑迄今为止发掘出来的只是十分之一的秦始皇陵。99年的时候,西安研究所就到底还挖不挖秦始皇陵,向社会各界征求了意见。董教授反对,而顾亦泽赞成挖掘陵墓。
这件事让两个人都明白了:从此不是一路人了。
而这只钧窑天青釉海棠红莲花碗,是他们最后的合作。买卖不成仁义在,想不到,两个人都打了眼,一个逃出国外,一个丧命楼前。
“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打眼”二字。那比比干挖心还不好过。你父亲,经手的东西少。也没什么太值钱的,所以受不了打眼的刺激。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去伪存真,是我们的本分。打眼归打眼,东西不能诳人。”
她放下了茶:“那你是真不知道那碗有问题?”
“钧窑后加窑变,闻所未闻。程璋啊程璋,真是几百年不出的瓷器大家。要不是至尊行那一位顶级鉴定师,恐怕世人都被骗了去。”
她点了点头:“程璋在高古瓷一项上的确很厉害,前两百年,后一百年,没人比得过他。”
“小姑娘,我问你,你恨我,那你恨不恨至尊行?”
她大概是没那么恨的。毕竟董家人,只是千年岁月中,旁观过区区两年的普通人家而已。但在私心上,也不容易跨过这道坎:“我希望他们不要鉴出来。毕竟一件打眼了的古董,足以毁掉一个家庭。也毁掉一个人的名誉。”
顾老先生笑了:“都希望上天包庇自己的错,都希望自己从不打眼,但真玩起古董,哪里有那么多漏给你捡?!一代比一代高仿技术好。卖是几百万,亏就是一辈子。所以进了这行,都是提着脑袋走钢丝,掌眼的是命。”
她盯着他看:“你是想为自己开脱吗?”
“不,我只是告诉你。小姑娘,玩古到痴的人,很少能活得长。”
白汐吃了一惊,感觉他说的人是董教授,又隐隐约约想到谢文湛和程璋。这是怎么回事?本来以为,能够把顾老先生逮住了,交给董明堂处置。就能弥补自己对董家的愧疚。但现在想来,好像哪里不对,因为怎么都说不圆满。
要怪谁呢?程璋之死,她还能找个原由。是被别人所害。那,董教授之死呢?是怪谢文湛鉴定出来是民国后期加么?不,这个她自己都糊弄不了自己。随便哪个鉴定师,站在那个位置,但凡有点职业素质,都会坦诚宣布真伪。
那,就是怪顾老先生,和董教授两个人都走了眼?不,他们都是大师级的鉴宝人物。那,就是怪,程璋的仿钧窑窑变技术太好,欺骗了所有人?这个她宁愿怪罪自己天生不完美。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质疑程璋对文物的研究与保护所付出的心血。
无语了一夜。她发现,这件案子是一个悖论。考验的是人心。
第二天一大早,当董明堂杀到了开封来的时候。还是没想明白。只是忽然不忍心看董明堂和顾老先生对峙。趁他还没有来的时候,就拎起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