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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掌捆李主事后,永嗔再去户部,就没见到这个人了。
大约被打羞了,李主事酒醒后便称病不出,镇日躲在家中,也不知忙些什么。
永嗔那晚听了太子哥哥的劝,也不欲这会儿就与这等小人撕破面皮,只作不知有这么个人,如常往户部处理山东用兵粮草之事。
兵部的所需账目已经报过来,清楚明白。
户部所要做的,就是合算钱粮,削减其它不必要开销,支持军队。
这些事情,户部底下的小吏是做熟了的,没有主事在,倒也并无妨碍。
况且十七皇子掌捆李主事的传闻,早在户部散播开了,众小吏无人敢怠慢。
因此这几日永嗔于户部的事情上处理的很是顺畅。
这一日永嗔早早起床,往前头一进院落里打了一趟“八极拳”,踏着清晨熹微的淡淡日光回到惇本殿,看到东间太子哥哥刚穿戴齐整,一旁早膳将将摆好。
太子永湛立在床帐边,眉目清雅,装束清贵,抬眼看见幼弟,便招手示意他走过去。
永嗔一面凑过去,一面笑道:“我这几日,一日比一日起得早——直到今儿才算赶在了你前头……”
太子永湛为他拨了拨额前汗湿的黑发,笑道:“这一头的汗,你大清早做什么去了?”又道:“争这个早有什么意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贪睡着呢。”说着,就捡了一旁托盘里的湿毛巾递给永嗔,看他自己擦汗。
永嗔先答道:“我去打了一趟‘八极拳’,从前拳脚师傅教的,我如今捡起来还不算晚。”这才把那湿毛巾罩在脸上,用力按住,毫无章法地上下秃噜了一遍,畅快喘了口气,叫道:“舒服!”,毛巾揭下来,一张脸都被他自己揉搓得通红。
太子永湛看不过去,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却也并没有责备,仍又笑道:“我这里倒有一则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算好消息?——除非是你咳喘好了。”
太子永湛深知幼弟是顺嘴的好话,心底虽觉安慰,神色间却微露薄愠,只道:“比这则消息还好。”
“可知是哥哥你诓我——再没有什么的消息能比你的咳喘好了更好的。”永嗔笑嘻嘻得说着绕口令般的话,却并不是假话。
他家太子哥哥虽然忙起政务来,瞧着像铁打的人一样,他却知道他太子哥哥实则是个纸片人。
从小就有咳喘宿疾,每年好好将养着,春秋两季还要犯的,更不用说受了劳累的时候。如今隆冬天冷又干燥,自旬月前连番议事勾起咳喘来,连绵数日,多加调理,也只是咳的轻了些,并未痊愈;天气一寒,立时又咳得让人心疼。
再要说他太子哥哥其他的虚症,更是不胜枚举。
比如说有一则叫“虚风”,太医说是“脾胃不健,气血乏源,致心肝失养”,其实放现代就叫低血糖。
平时倒也看不出来,只见他太子哥哥吃饭少些,无事时颇为安静,虽总是抱着银手炉十指仍是发凉——永嗔触到过几次,凉的就像才从雪窝里□□。
他还以为是太子哥哥体寒,又天性喜静。
还是有一回他太子哥哥熬夜议事,没胃口用早膳,以至于晕厥——这才让永嗔知道了。
自那以后,永嗔荷包里总放了几块牛乳糖,随时准备投喂他太子哥哥——然而至今也没用上过。能陪太子哥哥一起用膳的时候,永嗔便使劲浑身解数逗他开怀,但凡能让他多吃半碗饭也是好的。
所以说永嗔这句“唯有太子哥哥咳喘好了,才算好消息”虽然听着油嘴滑舌,实则并非假话。
太子永湛不跟幼弟贫嘴,只笑道:“山东来信,说是你蔡师傅的小孙子找到了。”
永嗔愣住,先是精神一振,“果真?”
太子永湛道:“方敖送来的信,他亲自送人进京,连夜启程。信比人大约早来个半日,约摸今晚那蔡家小孙子便到了。”
方敖是太子少年时的伴读之一,考取了功名,中央做了几年翰林,调去外地为官,今年又调回京中,出人意料地做了个小小的太子洗马,虽说是与太子协理政务,却是个闲职,并无实权。
“这、这可真是太好了。”永嗔叹道,与预想中纯粹的喜悦不同,这喜悦之下总有层悲凉,竟让他无法笑出来。
太子永湛见他神情间颇有悲色,因打趣道:“是否还是这个消息更好些?”
永嗔抹了把脸,再看时那点悲色已褪去了,只听他笑道:“蔡师傅的幼孙寻到了固然好;你若好了咳喘,就好上加好了。”
太子永湛见他不肯改口,不禁轻笑出声,这一笑又勾得胸喉发痒,便背过身去咳嗽了两下。
永嗔望着他因为咳嗽而微颤的背影,目露担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劝道:“好哥哥,就让太医来给你看一回……”也不知为何,太子哥哥对看太医是百般抵触的。
太子永湛只是摆手。
永嗔知道太子哥哥虽然看起来脾气好,却是拿定了主意再无更改的秉性,只得作罢。
两人用过早膳,各忙各的事情。
永嗔又往户部去,前几日已将账目核查清楚。
如今只要再做两件事情,永嗔的差事就算做好了。
一则由户部发帖,照会工部和兵部准备战争事宜。
二则由司库和太仓拨付所统筹的粮草,并且由各行军道运送,到达山东东平县后,交由统兵的行军道总管廖丙生,再由总管行营统一发放。
这两则事情,离了掌印主事,却是一样都办不成。
签发的文书都要动印,开库房的钥匙也得问掌印主事要。
没有官印,没有钥匙,就是户部尚书来了——也一样无计可施。
永嗔见底下小吏面有难色报上来,不禁咬牙冷笑。
原来那李主事称病避了数日,是在这儿等着他呐!
却说那李主事,本名李尚德。
这李尚德的爷爷,跟五皇子岳父李尚道的爷爷是同一个爹。
李尚德本人是赐的同进士出身,跟贾宝玉他爹贾政是一样的——本人功夫不到家,皇帝看祖上面子给赏的。
李尚德在户部钻营了十余年,他本人既刁钻狠辣,又背靠国舅爷殿阁大学士田立义、五皇子永澹等人,且数年前做了两名掌印主事之一,更是在户部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要知道如今的户部尚书袁可立也不过才做了两年,根基哪比得了李尚德深厚?
户部众小吏也都知道,铁打的李主事,流水的尚书——竟是齐齐唯李尚德马首是瞻。
这一回李尚德若不是称病不出,而是就杵在户部,做一根搅屎棍,只怕再有数日,那账目也理不清楚。
李府。
后院搭着戏台子,丝竹管弦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戏台上,旦角咿咿呀呀唱着,“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不识知音人。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奈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
李尚德哪管唱词精妙与否,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只往戏子身上瞄,才勾起□□来,就觉嘴里刺痛,“嘶”了一声,又恼又怒。
原来那日挨了永嗔重重两巴掌,还落了一颗牙齿,李尚德酒醒后恨恼交加,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起了大逆不道之心,若有时机,只怕真会将永嗔杀了泄愤。
然而脸肿的老高,漏了一颗牙,说话一时都不利索,李尚德不愿给人看了奚落,便称病在家。
他府上也养了几个清客,却是专为陪他喝酒作乐、看戏作鸳鸯的。
内中就有人问道:“李公,难道您这一回就吃了亏算了?”
李尚德狞笑道:“且让那黄口小儿猖狂几日。”又道:“屠夫还知道把猪养肥了再杀——你他娘的急哪一门子急?”
果然便静等几日。
等永嗔把前头账目都整理明白,非到用印不可之时,才是他李尚德见真章的时候!
早有小吏把户部进展汇报给李尚德,得知永嗔行事受阻,李尚德心情大好,今日便叫了一台大戏——请了京城有名的戏公子白玉萏。
戏台上,白玉萏唱到一半。
李尚德已是按耐不住,高声叫好,“赏他!”就叫换人做戏,要那白玉翠下来陪他。
白玉萏虽是戏子,却生得一副清贵相貌,唱念做打无不美到极致,勾得这京都多少权贵为他痴迷。他又是个清高秉性,不肯给人养在府中,虽然飘零谋生,难免有挣扎沉浮,却从不低头的,其中也很吃了些磨难,倒也都挺过来了。
李尚德为了请他一台戏,花了大价钱,早存了要“物尽其用”的想头。
一时白玉萏下来,李尚德难免拉拉扯扯、有些不堪之词。
白玉萏不肯屈就,立时就让李尚德恼了。
这李尚德横鼻子竖眼,才要用强,就见小厮一溜烟跑进来,附耳道:“老爷,外头十七皇子亲自来了,带了兵呢……”
“他娘的……”李尚德裤腰带都解了一半,猛地里听到这么一通传报,立时软了,一面胡乱扎着裤腰带,一面骂道:“真他娘的邪性——上次一个苏子默,这次一个白玉萏,这十七爷跟老子犯冲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