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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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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飓风。

    万人围观的擂台上,永嗔与白赤各站一角。

    这已经是第二场打斗的开端。

    白赤赤膊而立,粗壮的身体上泛着油光,铜铃大的眼睛里冒着凶光。

    上一局的打斗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永嗔勉力站直,脸色潮红,双唇紧抿,忽然他咳了一声,一缕暗红的血线顺着他唇角流下来。

    底下观战的莲溪等人大惊,又怕让永嗔分心,不敢叫喊。

    端坐在擂台上首将位的韩越冷笑一声,这个年轻皇子的耐性与毅力的确有点超出他的预期,然而还是过于荏弱了。

    他叫道:“撑不住了就喊出来,莫要送了性命。”

    永嗔用手背抹去嘴边血迹,笑道:“多谢大将军好意。”

    一双眼睛紧盯着白赤,却是丝毫没有离场的意思。

    “咚”的一声锣鼓响,第二局开场。

    白赤有一半蛮人血统,打得起了野性,蒲扇大的双手抓起永嗔腰侧,将整个人横举起来,就要往擂台外面摔。

    永嗔被他瞬间举上半空,脸色白了一刹那,在白赤松手之前,他膝盖一弯,双足发力,正踹在白赤侧脸——再往上三分,就是太阳穴。

    这一下被踹在脸上,疼痛难忍,白赤发了狂性,咆哮着将永嗔直上直下得摔在擂台上,一双铜锤般的拳头紧追下来,往他身上锤落。

    永嗔被摔在地上,只觉得脊椎都断了几根,忙就地滚开,才躲开第一下,后面又追上来,一时滚得狼狈不堪,每滚动一下,就有暗色血迹从他唇边溢出,染得胸前银甲一片斑驳,触目惊心。

    他却是始终不曾放弃。

    底下围观的将士,也从最初的为白赤助威叫好,渐渐被这少年皇子的韧劲震撼,竟出现了万人沉默观战的场景。

    白赤发狂,咆哮着不断把拳头砸落——每落下来,震得擂台都抖三抖。

    这要是落在人身上,怕不是要把人砸成肉泥!

    滚到擂台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永嗔无处可避,一个鲤鱼打挺要从白赤头上跃过去。

    然而他毕竟年纪小,力气比白赤不足,经过前面的打斗,动作已经慢了许多;且挨了白赤几下,又被摔了几次,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痛。

    才跃到一半,就被白赤扬手再度抓住两肩。

    他扭头对准白赤,“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污血。

    白赤大叫,视线被污血所阻,看不清前方,索性抡起双臂,爆出一声大喝,将永嗔直抛出去。

    眼见胜负已分,众人叹息。

    韩越起身,沉声道:“今日……”

    才说了两个字,就见原本已被抛出擂台的永嗔竟又“飞”了回来!

    原来永嗔被抛着斜飞出去,正擦过高高的旗杆,他拼力伸出双腿,勾住旗杆,整个人绕着旗杆晃了一圈,换个方向,又朝着擂台扑去!

    整个过程中,脚不曾落在擂台外的实地。

    擂台上白赤正站在边缘举臂高呼,庆祝胜利,听到背后风声不对,回身时已来不及。

    永嗔夹着从高处落下的冲力,一脚踹在他后颈,让白赤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

    白赤原就站在边缘,这两步立马落下擂台!

    这一下戏剧性的变故,让众人目眩神驰。

    多数人在台下,看到了永嗔被抛出去后绕着旗杆又冲回来的场景——这与他们平日操练的武艺绝不相同,轻巧却又神奇。

    从天而降,与瑞雪同生。

    白赤跌落在擂台下,吼叫道:“这是耍诈!”

    永嗔盘腿坐在台上,俯视着白赤,笑道:“兵不厌诈——韩大将军没给你讲过么?”

    一句话说完,再支撑不住,他索性平躺下去,整个人摆成“大”字型,仰望着鹅毛大雪从高远的苍穹中急切地扑落下来,只觉世界发静。

    韩越严肃地望着擂台上情景,半响,对副将道:“给他送伤药去。”

    说完,沉着脸快步离开。

    永嗔是被背下擂台的,痛到极处,反而从身体里生出一股暖洋洋的慵懒。

    像是回到了惇本殿温暖的被窝里,望着庭院里的松木鹤影,雪光月痕,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莲溪含泪为他解了血迹斑驳的银甲,只见里面是一件半旧的银夹袄,因穿在永嗔身上尚显宽大,在四角打了轻巧的活结。

    这是永嗔离开都中前,太子永湛所赠旧衣。

    军医来了,窸窸窣窣说着话,诊脉看伤。

    永嗔躺在榻上,含混道:“别吵……”

    他觉得困。

    困极了。

    一睡就睡了三天,醒过来就看到莲溪坐在床头垂泪。

    “哭丧呢!爷还没死……”永嗔笑骂道,一开口嗓子哑的不像话,像是丢了一半的声音。

    永嗔这一醒,不光是他的人欣喜若狂,就是韩越手下的幕僚副将也在念佛。

    前两日永嗔昏睡不醒,可把几个幕僚副将吓坏了——虽然他们韩大将军是个不怕事儿的,但是皇帝的幼子一到北疆就挂了,可不是什么好交代的事情啊!

    所以也不知是底下人劝住了,还是韩大将军这几日忙,总之永嗔养了几日伤,都没见着韩越。

    好在永嗔年轻,这个年纪,就是断了骨头,一两个月也能长好的,还一点儿后遗症没有。

    虽然养伤的过程,肯定是痛苦不堪的。

    这方面他熟悉,毕竟从前在都中就被景隆帝踢断过肋骨。

    伤好之后,已是暮春,虽然北疆仍是风沙满地,然而到底暖和些了。

    这一日,韩越差人请永嗔到他书房去。

    这还是自那日打擂台之后,永嗔第一次见到韩越。

    听说前几日韩越带人出疆城,走访屯田情况去了。

    韩越书房里,典型的武将风格,墙上挂满了刀枪剑戟,只有一副诗挂在墙面上,与众不同。

    却见那诗的题目叫做《混蛋诗》,

    诗云:

    你叫我去这样干,

    他叫我去那样干。

    真是一群大混蛋,

    全都混你妈的蛋。

    永嗔一眼望见,险些笑出声来。

    韩越冷脸看着他,推过一卷书册来,“这是我写的诗,您看看如何?”

    永嗔敛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达。”他下死劲掐着自己手心,好险没笑出来。

    韩越问道:“如何?”

    永嗔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听说将军祖籍山东?”

    “正是。”韩越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盯着他,又问一遍:“如何?”

    永嗔微微一笑,打好腹稿,徐徐道:“大将军这诗写得好!您看——‘大明湖,明湖大’虽无动词,却动感十足,立时就让人感受到您对家乡河山的热爱……‘有荷花’却笔锋一转,由大转小,把人引入大明湖满堂红的遐想中。就在赏诗之人闭目掩卷满鼻荷花香时,您却化静为动,以鲜活的生命力——□□之动,对比荷花之静,以静写动,以动写静,则动静剧增十倍,实在是好笔法!”

    韩越明显愣了,大约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冷着脸僵了一会儿,硬邦邦道:“不是奉承我?”

    永嗔笑道:“不敢。”他捧着那诗,似乎余味未尽,又道:“将军童心可见,‘一戳’二字用的极妙——以己入画,与大明湖美景浑然天成,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此诗乍看是您的‘出世’情怀,但细嚼之下,却字里行间暗示了将军的‘□□’情结。”

    “果真?”韩越起身,探头也去看自己写的那诗,心里嘀咕:娘的,老子写的诗,每次给幕僚副将看,他们一个个苦着脸跟死了爹一样——难道是他们功夫不到,赏析不来?

    “自然是真的。”永嗔正色道:“真正的诗人,既豪放,又婉约。辛稼轩苏东坡之流皆如此。此诗虽是言景小令,但可贵的是,将军描写□□只限于‘一蹦达’,而没有刻意地刻画蟾鸣之音,更隐含了‘多做事、少说话’的实干精神!”

    韩越听他比出辛稼轩苏东坡来,知道这是大诗人大文豪,不禁半信半疑。他原是知道自己写的诗难登大雅之堂,拿来给永嗔看,也是“和解”的意思。

    要他一个粗莽将军给人示好,实在为难。照他想来,他看了永嗔擂台上丢脸的一面,这会儿也给永嗔看看自己丢脸的诗,那就扯平了。没想到永嗔情真意切给他夸起来,倒让韩大将军不知如何是好了。

    永嗔也看出韩越的和解之意。

    这种顺嘴的好话,只要他愿意,那真是能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搬。

    韩越呆着脸沉默了片刻,干巴巴道:“既然来了这里,您就跟着我好好干!以后有我一口吃的,自然也少不了您的。”这是他跟身边的人常说的话,这会儿跟个殿下说这种话,实在显得拧巴。

    永嗔笑道:“自然。我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来戍边为国效力,从今往后,唯将军号令凛遵。”

    “你那天擂台上的拳脚功夫我也看了,取巧而已。真要练好武艺,还要扎扎实实来才行——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能长久的。”韩越说话很直,想起幕僚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又找补道:“不过比起都中纨绔来,您这也算能看得过去了。”

    永嗔就如此在北疆留了下来。

    跟士卒同吃同住同操练。

    刚开始,一早上操练下来,永嗔只觉得胸腔里都在着火,呼吸间都带着血腥气,到了晚上往榻上一躺——还管什么烫不烫、燥不燥,就是躺在泥巴地里都能睡得香甜了。

    简直是治疗失眠的佳法。

    韩越跟幕僚副将等讨论战事时,也让永嗔在一旁听着。

    这可比兵书上的鲜活具体多了。

    时大夏有六镇。

    这是朝廷为了拱卫都中,抵抗更北方的强大民族柔然而设立的军镇。

    依次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位置要冲,作用显著。设立之初,地位很高,统帅皆为皇族,也包括不少开国元勋之子弟,作为国之爪牙镇守边疆。

    然而先帝东迁国都,经营中原。随着统治中心东迁,六镇拱卫首都的作用急剧下降,六镇地位下降剧烈,戍边不再有出将入相的光荣,反而是多为流犯囚徒,即使皇族子弟都难以晋升。

    所以十余年前,韩越被景隆帝派来惠远戍边,实在是一桩苦差事;也与他不会做人,得罪朝中权贵有关,景隆帝派他来这里来也是保全他。

    与如今永嗔被“发配”来此,是差不多的情况。

    景隆帝不想让永嗔搅合到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索性把他远远打发了。

    朝廷为防范柔然,修筑前朝遗留长城,又在北疆军屯。

    长城以北有千里宽的缺水地带,汉族步兵难于通过,而游牧骑兵易行。

    为打破长期沿长城被动设防的态势,先帝时屡屡以大军出击塞外,连景隆帝也曾率兵驰骋广袤无垠的北疆,每次攻势行动却都会因军粮不济而很快退回。

    所谓“陆路千里不运粮”,行期一个月后所运之粮就难抵运输员自身途中所耗。

    从前秦征五岭挖灵渠,隋炀帝征高丽开大运河——水运才是古代唯一有效的远途运粮方式。

    永嗔坐在一旁,看韩越与底下人算军粮——在北疆荒原,以马驮粮,运三十斛抵远征终点时仅剩一斛,耗费之巨,最终会造成“天下为虚”的局面。

    所以塞外留兵屯田,意义很重要。

    只是都中王孙公子,是看不上这荒蛮之地的——若不是景隆帝下令,永嗔自己也绝对想不到要来北疆屯田戍边。

    在韩越掌控下,北疆军屯区已有十几年,正是卓有成效之时。

    然而作为有现代人见识的永嗔,在深入了解过屯田之事后,却颇感忧虑。

    在降水少、无霜期短且风沙大的北方草场或绿洲,铲除林草植被而种粮,收割后祼露的地表层遇秋冬春三季风沙,原有腐殖质失去草皮保护会被吹走。

    简单来说,这种耗国力费巨资的军垦几乎会自毁田园生计。

    再过几年,此地将无可耕种之地。

    这种违背环境的军屯,注定要短盛即衰的。

    然而面对兴冲冲的韩越,要如何告诉他——他倾注了十余年心血的事业,终将化为乌有?

    况且永嗔在北疆,目前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至少在韩越眼中,永嗔还是个“学生”。

    一个从靡靡都中出来,要学习如何适应北疆的少年。

    初夏,永嗔接到都中旨意。

    景隆帝赏赐他两柄玉如意,并一把重剑,还有一则喜讯。

    淑妃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