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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咱们真的这就回都中去啊?”
问话是羽林卫中最小的一个,名叫张崂诗,大家都喊他“张老实”。
张老实憨头憨脑,今年才十九岁。
永嗔在马厩旁,亲手给战马刷着颈间雪白的鬃毛,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家殿下胆子再大,也不好明目张胆抗旨啊。”虽然明目张胆抗旨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做过,但是景隆帝先软化了态度,他拧着不肯就坡下驴,闹僵了可就真难挽回了。
再说一别三年,总该回去看看亲人们。
“你们就不想家里爹娘吗?”
一句话问得马厩里三五成群站着的青壮年汉子低了头。
有个年纪大些的笑道:“爹娘早死了。我不想爹娘,就是想媳妇。”
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殿下这龙马瞧着真神骏!”
永嗔对亲卫队的士卒很平易近人,这百余人就跟自家兄弟一样,他都能叫得出名字,说得出来历。因此这些人平时生活中也敢与他开开玩笑。
这龙马,乃是半年前永嗔深入柔兰腹地的月湖捉来的。据说每到下雾的时候,柔兰人会将驯养好的母马驱赶入月湖,让其与湖边的野马□□,伺后有孕,产崽为龙马。龙马神骏异常,日驰千里毫不倦怠,战场上巨雷声入耳亦不惊,确是罕物。
张老实见十七殿下今日心情好,知他素来大方,笑着求肯道:“只看着怪眼馋的,让小的也试一试如何?”
这北疆地界,天高皇帝远,军中不在战时,等级尊卑其实并不分明。
永嗔笑嘻嘻道:“没听韩大将军说过吗?这战马就好比媳妇,想骑我的马,滚你娘的蛋!”他在北地军中呆了三年,跟士兵笑谈时也习惯了粗口。
这种环境里还坚持优雅清贵,又不显得人文绉绉的,除非是太子哥哥来。
永嗔自问是做不到的,他索性就接地气儿了。
能得永嗔这样笑骂,张老实也不觉得折了面子,笑着转头又去刷自己的马了。
后头不知道哪个被推搡出来笑问道:“殿下,那战马如媳妇,要是日后王妃要骑这龙马——您是给骑还是不给骑啊?”
“不给。”永嗔眉毛都不抬,手势温柔地给龙马顺着颈间修长的鬃毛,看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笑着逗它,“除了我,谁都不行,是不是?”
那龙马如解人意,引颈长嘶——脖子一抖,甩了永嗔一脸水。
众人又皆大笑。
离开惠远前,永嗔去中军帐中与韩大将军辞行。
韩越显然很不满意,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道:“你这武艺基础功刚有进展——回去路上不要耽搁了。回了都中更不要懈怠。”
永嗔笑道:“不敢。我也不舍得。”
开玩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磨出来的筋骨。
韩越没有旁的话,但只看神色是冷淡了许多——虽然他一向都冷冰冰的。
大约是觉得培养了三年的后生,最终还是要回锦绣乡里,此前心血都白费了。
永嗔解释道:“我还是要再回来的,大将军放心。”
韩越神色稍缓,冷哼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永嗔笑道:“是我说错了——等我回来,还要请大将军高抬贵手,别把我关在城外。三年前我来北疆时,其实是背着处罚来的;如今大约是父皇觉得罚够数了。我这番回去,一则宽慰父母之心;二则见见亲人,也宽慰我自己的心;三则也除了这受罚的名声,正正经经讨个差事来,或戍边,或带兵——怎么样,也有个说法。”
“这是正理。”
这话说得韩越也点头。
“若要战功,记得年前回来。晚了,可就分不到了。”韩越狰狞一笑,脸上横肉越发可怖。
“多谢大将军提点。”永嗔笑嘻嘻作揖。
于是出了中军帐,把底下人备好的北疆特产,什么冬果梨、软儿梨、白兰瓜、白杏,总装了十几麻袋,分作六份。景隆帝、淑贵妃、太子哥哥三人处各一份,又往母族永平侯府、蔡师傅府上、及贾府黛玉处各送一份。
景隆帝、淑妃贵与太子哥哥处,自然还有写了礼单的上贡之物,倒也不必一一备述。
永嗔这回京路上,也不老实,好好的直路不走,往南一绕,穿过兰州,多耽搁了半个月,这才带着百余人马抵达都中。
其时已是仲秋时节,刚好赶在中秋节前几日。
一回来,自然要先去乾清宫见过景隆帝。
乾清宫里,景隆帝正在会见河道上的臣工。
永嗔在外殿等了半响,等诸臣工三三两两退出来,才听到里面唱他的名字。
三年未见,景隆帝却丝毫未显老迈,大约是新得了个小儿子的缘故,简直焕发了精神。
见永嗔进来,景隆帝原是盘腿坐在榻上,忙下地趿着鞋子迎上来,拍着肩膀看了一圈,感叹道:“长大了——北疆那地界不是闹着玩的。以后再顽劣,朕还送你去韩越帐下!”
永嗔笑道:“儿子正要求父皇恩典——回头还让儿子去北疆戍边如何?”
景隆帝一噎,仔细看了他两眼,确定这小混蛋不是故意来惹自己生气,因笑道:“有点意思。”他又拍了拍永嗔肩膀,叹道:“刚回来,不说这些事儿。你且去怡春宫见见你母妃——这二三年里,她虽然没提过,但朕知道,让你去了北疆,她是怨朕的……”
“母妃不敢的。”永嗔笑道。
“去吧,去怡春宫见过你母妃,也见见你弟弟……”景隆帝提到十八皇子,面色红润起来,“你还没见过吧?永叶生得精神极了,小牛犊似的。不像你小时候,三灾五病的……”
永嗔含笑答应着,慢慢退出去。
他在怡春宫正殿坐等了半响,清茶喝了三盏,才见母妃身边的姑姑迎出来——却是个面生的。
那姑姑恭敬行了礼,笑道:“淑贵妃娘娘连日来身上不好,怕与殿下见了彼此伤心。”
“母妃病了?”
“倒不是病了,不过是秋凉倦怠……”
永嗔慢慢又坐回去,捧起那盏凉了的茶,这是不愿见客的托词,他倒是第一次见母妃把这托词用到自己身上。他呆了一呆,笑道:“既然如此,请母妃安心休养。几时好了,儿子几时再来请安。”他看着那姑姑,问道:“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奴婢姓赵,原是永平侯府的家生子,伺候侯府老太太的。两年前初春,淑贵妃将奴婢要来,留在怡春宫伺候。”赵姑姑长相寡淡,却是个玲珑剔透性子,把永嗔没问出口的话都给答了。
原来是永嗔决意去了北疆后,淑贵妃从娘家要了这样一个姑姑在身边。
永嗔木着脸一点头,由这赵姑姑送出了怡春宫。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举目遥望,头顶上那无垠苍穹,高远而又寂寥。
祥宇与莲溪跟在他身后,并一众太监宫女,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与他说话。
如此肆意走了一阵,永嗔回过神来,却见眼前的庭院花草无不熟悉。
竟是走到了毓庆宫中。
一进的听差才要进去报信,永嗔一把攥住那人胳膊,命令道:“不许传报。”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留从人在后面,独自悄无声息往惇本殿而去。
惇本殿檐下立着的太监早认出了他,才要进去传报,见永嗔做个手势,微一犹豫,回头见苏淡墨出来,忙上去询问该如何。
苏淡墨见了永嗔,怔了一怔,小跑上来,讶然道:“好我的小殿下,太子殿下今早还念叨——不是说您明儿才到么?”又道:“河道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们正在里头跟太子殿下歪缠呢。奴才这就去禀报一声,好叫太子殿下也高兴高兴……”
永嗔揪着他的拂尘把人拖回来,笑道:“我正是怕让太子哥哥等着心焦,才说晚了一日。我又不是即刻便走,哪里就要慌成这幅样子?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院子里略站一站,等太子哥哥正事儿忙完再见不迟。”
苏淡墨见他虽是笑着,却看起来不像高兴的样子,听这话音不对,问道:“小殿下,您这回来了,还要走啊?”
“什么小殿下?如今的小殿下,该是十八皇子永叶了吧。”永嗔避而不答。
苏淡墨“嗐”了一声,“说句不恭敬的,十八皇子才多大点儿?奴才这都是从前叫习惯了,只在咱们毓庆宫里头,谁也不会来挑这个理……”
永嗔负手立在廊下,听苏淡墨絮絮叨叨说着话,环顾四周,只觉一切熟悉地让人鼻酸。说来也怪,他从前在北疆时没觉得思乡,回了故居才觉出想家来。那庭中的仙鹤石雕,一旁的郁郁松柏,天色渐暗,檐下高挑的红灯笼——连那模糊又明亮的红光,都透着熟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惇本殿的红木门轻轻从里面打开来。
一名身形修长瘦削的青年在先,送几个穿蓝色官袍的臣工出来。
那青年明黄衣裳外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披风。
他正与身后臣工说着什么,从永嗔面前走过,脚步很快。
说到什么,他笑起来,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波澜微动,像是墨蓝穹顶闪烁了星光。
他很快走过永嗔面前,带起一阵微风。
忽然,他顿住脚步,回首望来。
那几个臣工也随之望来。
永嗔半跪下去,先行国礼,朗声道:“臣弟永嗔……”
礼未行毕,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已伸到了他面前。
永嗔怔怔地伸手相迎。
太子永湛握住永嗔的手,拉他起身,笑道:“回来了!比你信里所写,竟早了一日……”
无限高远的秋夜晴空之下,三年未见的兄弟二人彼此对望着。
廊顶灯笼温暖的红光晕染模糊。
永嗔望着眼前的太子哥哥。
他看起来比从前越发沉稳了,原有的几分清愁深藏不见,原有的几分温和也不知所踪,唯有那与生俱来的贵气,越发卓然夺目。
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尺量计数,太子哥哥比之三年前,还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几分。
见永嗔发愣,太子永湛抛下身后诸臣工,牵着他径直往惇本殿内走去。
他温和笑道:“怎么?一别三年,不敢认了吗?”
永嗔反握住太子哥哥的手,忽然发力往前一带,将他拉入自己怀中,重重抱了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