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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铮,淡淡说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实在是梅茹熟悉不过的口吻!
傅铮对任何不在意的人或事,就是如此,冷漠又疏淡,隔着远远的距离,听不出丁点感情,可她前世竟听了一十三年!
如此一想,梅茹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那山间的风吹过来,掠动她的耳坠珠钗,仿若一曲怅惋哀歌。
她低低垂下眼,再不愿多看那傅铮一眼。
这会儿“罪魁祸首”傅钊掸了掸灰,直起身来。他个子与梅茹差不多,如今站直了,个头不过到傅铮腰上一点。
指着地上的油纸包,傅钊趾高气扬的问:“这是京城哪家铺子卖的包子?本……我定赔你!”
这话未免太过刺耳,梅茹皱了皱眉。
傅铮与傅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算起来,傅钊更是梅茹前世嫡亲的小叔子。可二人没怎么说过话,就算在家宴上或是王府里碰到,也不过略略点头。谁知这小子气焰嚣张,行事作风竟与傅铮完全不同!虽然他二人行事作风不同,但一样讨厌!
梅茹心中对二人的厌恶不免又增一分。
身为梅茹的大丫鬟,意婵一直忠心耿耿的拦在自家姑娘前面。如今听出面前二人话里的冷漠与轻视,她自然气不过。直直望着傅铮,意婵快言快语的质问道:“这位公子,你家这位小哥儿莽莽撞撞的,冲了我家小姐,如今只想赔个包子了事?你怎地不管一管?”
梅茹知道意婵的性子泼辣,竟不知道她如此泼辣!对着傅铮,这几句说的……实在是大快人心!
梅茹心底大呼过瘾,不由抿唇偷偷一笑。她一笑,鬓间的珠钗亦跟着轻轻一摇。
这一摇,躲不开傅铮的利眼。
傅铮是堂堂皇子,从未被人如此噎过,如今还被一个小丫头取笑为乐……
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愈发冷。
傅铮还未说话,那边厢,傅钊早已按捺不住,梗着脖子与意婵争执道:“那你要赔几个包子?我瞧这油纸包里不过包了两个,我如今赔你两屉!”
这人说话愈发嚣张了,梅茹听着,眉心拧的愈发紧,心底愈发不快。
“你这哥儿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着?”意婵叉腰道,“你如今撞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身子金贵着呢,岂是你这等混小子……”
“意婵!”梅茹突然喝住自己的丫鬟。
她一直低垂着眼,根本看不清其中眸色,这会儿顿了一顿,又平静说道:“咱们走。”
意婵也知道再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不妥,于三姑娘名声更是不好,她连忙收住噼里啪啦的话头,跟着梅茹离开。
见他们突然说走就走,还没争执完的傅钊一怔,顿觉不爽,“哎”了一声,他道:“包子怎么赔你?”
梅茹脚步略略一顿,侧过脸,冷冷回道:“只当喂了狗,不需要公子赔。”
“你——!”这回轮到傅钊跳脚,“你这女子牙尖嘴利,怎么如此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一回,梅茹又是一声嗤笑。
她彻底转过身,立在漫天金乌底下,对着傅钊摊手道:“本姑娘不想知道。”至始至终未看傅铮一眼。说罢,又施施然走了。
傅钊彻底吃瘪!
他气急,一时不知该如何解恨,只能狠狠踩几脚包子,口中怨愤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牙尖嘴利,真够讨厌的!”
“十一弟,你也该回宫了,莫再生事。”傅铮冷着脸提醒道。
“不行!”傅钊不服,“我定要查出这是哪家的,再好好治治她!”
哪家的姑娘?
目光掠过尚未走远的梅茹,傅铮蹙了蹙眉——由始至终,梅茹未看他一眼,可傅铮莫名感觉到,她对他有敌意,而且,是很深的敌意。
傅铮的视线是笔直且冷的,纵然重活一世,纵然背对着他,梅茹也能察觉。——这是她一十三年里从傅铮那儿得到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他现在只是看了她一眼,梅茹身子亦下意识的发凉。她不得不死死攥着手,牙关紧咬,才努力克制住颤意。直到走出假山,离那人远远的,她才忍不住轻轻一颤,松去一口气。
“姑娘,你脸白的厉害,身子发颤,可是哪儿不舒服?”一直扶着她的静琴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梅茹淡淡一笑,道:“无事。不过是太凉了,咱们回去吧。”
静琴拂了意婵一眼,小声埋怨道:“先前你性子也是太急了些,直接这样争执起来,若是那两个人……”她想了还是有些后怕,毕竟那着玄衣的男子,一直冷着脸,目光冷冷的,像个活阎王!
意婵气愤道:“那也是他们理亏,谁让那小子莽撞的?”
“好了!”梅茹打断他们,又吩咐道,“回去莫提这事。”
“知道。”二人齐齐福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关系三姑娘的名声,他们都是忠心护主的,自然要守口如瓶。
主仆三人正要往回去,就听不远处的水榭边传来喧哗声,倏地,又有嘈杂的人在大声疾呼,“不好了!不好了!二姑娘落水了!”梅茹一怔,连忙跑过石桥,就见水榭边立着团团转的萍姐儿和府里几个丫鬟,再见那水里面扑棱的,不正是梅蒨么?
梅茹心下大骇。
她虽然对这个二姐姐没什么好感,可蒨姐儿是公认的心地软,处事周全,身上更是挑不出任何值得她怨愤的地方!何况,蒨姐儿身子骨本就有病根,哪儿还受得了这样的寒?只见不过一会儿,蒨姐儿整个人就要没入水了,只剩一双纤纤素手在上面扑通。
见状,梅茹心下一沉,某些同样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却来不及自怜,只吩咐几个丫鬟分头去叫人,又让其他几个去找些长的竹竿过来。
她不识水性,身边的丫鬟更是不通这些,如今只能盼着人早些过来。她正这样焦急想着,身后恰好传来脚步声!
梅茹一回头,就见是傅铮二人——他们应该也是听到动静过来。
见着她,傅钊步子一顿,眼睛瞪着,似要斗鸡。
梅茹懒得理会,只是下意识的对傅铮说:“我二姐落水了……”
她话还未说完,那道玄色身影已经跃入水里!
梅茹蓦地止住话,她忽然意识到,这都是命。
傅铮注定是要遇到梅蒨的,他注定是要救她一次,更是注定要喜欢上她的……
梅茹沉默了,走到萍姐儿身边。萍姐儿这会儿已经被吓哭了。她吓得直哆嗦,不得不紧紧揪着梅茹的衣袖,哭道:“三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茹拍拍她的肩膀,又望着水里的二人。
成亲一十三载,梅茹从来不知道傅铮的水性如此好。他一身玄衣,如鱼得水,动作干净又利落。而水中的梅蒨扑棱太久,此时将将沉下去。傅铮的手绕过她的肩膀,一把托起她。
最后,傅铮双手打横抱起她,破水而出。
他一身玄衣尽湿,眼眸上也是薄薄水珠,紧抿着唇,仿佛踏着遍地寒气。
而他怀里的梅蒨也好不到哪儿去。
蒨姐儿身子骨本就弱,这会儿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和底下绣花罗裙悉数湿透,她紧闭着眼,瑟瑟缩缩靠在傅铮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衣襟……
梅茹低低撇开眼。
丫鬟们早已吓得惊叫成团,这会儿拿着斗篷急急忙忙遮住二姑娘的身子,又将她从傅铮怀里扶起来,对着傅铮千恩万谢,就差跪下了。
傅铮不言,垂眸望了梅蒨一眼,又摆了摆手。
就在这当口,乔氏、小吴氏都闻讯而来。见梅蒨双眸紧闭,唇色发紫,好似没了生机,小吴氏花容失色,立刻扑了过去,口中唤着“我儿我儿”,就哭了起来。乔氏勉力宽慰了几句,就命婆子们架着梅蒨赶紧回府,又安排另外的丫鬟提前回府请好大夫,一时虽慌,倒也井井有条。
将梅蒨送走,乔氏这才顾得上那边救了蒨姐儿的傅铮。
傅铮这会儿浑身上下湿透了,却也不狼狈。头发用玉簪束着,池水沿着脸颊聚到下巴尖儿,再滴下来,越发衬得他那张俊脸棱角分明。而腰间玉带此时收的愈发紧,更显得他宽肩窄腰,身高腿长,难怪闺阁里的那些大小姐们私下倾慕于他。
早有丫鬟备了干净的帕子和热茶递上前,乔氏对傅铮谢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京城定国公府,先前你救的是我们府里的二姑娘,不如公子留下名讳,他日我们定当门拜谢。”
梅茹这会儿还牵着萍姐儿站在那儿呢,听到乔氏自称定国公府的话,她眉心跳了一跳。
果然,那小霸王傅钊望过来,眼底满是戏谑。
傅铮听了,略略一顿,对乔氏拱手道:“原来是梅夫人。在下傅七郎,与梅老太爷相识。”
一听这话,乔氏暗道不好。她虽往宫里走动过,却从未见到这位殿下,今天更是没料到会在此遇到……难怪先前上山时,主事和尚说来了贵客,原来贵客就是这位!
乔氏刚要说什么,傅铮只是对傅钊道:“咱们走。”说罢,二人微微颔首离开。
经过低着头闷不吭声的梅茹时,傅铮眉心微蹙,眼神往下略略一拂,又淡淡移开。
待走远了,傅钊才哼哼:“原来是京城梅府!听闻梅府有四个姑娘,先前落水的是二姑娘,还有个小丫头,看来,那个牙尖嘴利的应该行三——梅三?”傅钊念了几回,忽又仰天大笑:“好哥哥,我要送她两屉包子!不,四屉!”
傅铮默了默,敲敲他的脑袋,只道:“不可胡闹!”
梅蒨落了水,梅府众人也是连忙收拾回府。回去的时候,梅茹与董氏一辆车。
董氏神思恹恹的看着外头,梅茹也没什么心境逗趣,只望着一处发呆。
前一世,她十三岁那年跟着圣上秋狩才见到傅铮,也正是那一回,傅铮从虎口救了梅蒨一命,他的后背后来一直留着那次的疤,谁知到了这一世,怎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还有什么会不一样?
梅茹如此想着,只觉得累。
且说梅蒨回家之后仍是不省人事,浑身发寒,双目紧闭,不吃不喝,竟像是要死了一般!
老祖宗杜氏哭的肝肠寸断,不由分说,便将梅蒨接到自己近前,恨不得日日夜夜守着,又对底下一干人道:“若是阿悠去了,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想活了!”
待见到梅茹和萍姐儿,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姑娘家玩什么不好?非要去那冻死人的水边?这不是坑了阿悠?她自小身子骨弱,哪儿能去那种风口地方受寒?循循,萍姐儿,咱们府里就数你们两个小的没规矩……”
瞧瞧,梅茹连带着一并挨了骂。
萍姐儿更惨,不仅被老祖宗训,回去肯定要挨二老爷梅宸和小吴氏的重罚。从春熙堂出来,她战战兢兢的,攥着梅茹的手哭道:“三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和二姐姐耍闹一番,谁知……”她这会儿倒是不恨梅茹了,只拿她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梅茹能有什么法子?
夜里,躺在床上,梅茹睁着眼,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只要一闭眼,就是傅铮跃入水里的情景。只要稍稍一想,她的心口又开始绞着痛了。
那个时候,她怀了身子,却被人推落入水!
那水好凉啊,她不停扑棱着,可是那水仍旧慢慢淹过口鼻,挤压着她的胸口,梅茹喘不过气,绝望的要命,只盼着傅铮能早些回府,救救她,救救肚子里的孩子。可最后是意婵跳下来救的她……
意婵死了,孩子没了,梅茹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只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