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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珠死后,整个临霜院被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因为这女人□□晦气,并且死于非命,窦氏嫌不吉利,亲自命人将与她相关的所有东西,一并扔到火堆里烧了。
妇人是那样爱重自己的幼子,她唯恐儿子伤心过度,决意不辞辛劳地将男孩带在身边,直到那晦气女人在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在火中灰飞烟灭了,让人再也想不到记不起。
“好孩子,别看了,”妇人将年幼的孩子抱了起来,轻声地哄着,“快随娘一起出去。”
那时李重进只有六岁,这是个冰雪捏成的娃儿,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上裹着的一层白霜,他眼睛红肿,将头搭在窦氏的肩膀上,幽幽地望着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火。
窦引章站在旁边,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恍惚,总觉得这个孩子会突然挣脱姐姐的怀抱,跑到火堆中将红珠的遗物夺出来。
然而臆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男孩沉默着同妇人一起离开了,直到十年后,长大了的孩子才折身而返,他跑到自己的面前,郑重地问。
“舅舅,你还记得红珠吗?”
李重进回到临霜院的时候,夕阳低低地垂到天际的边缘,涂绘出半边橘红色的云霞来,风轻轻吹过来,非但没有带来消暑的凉意,反而将他心头那股恶火吹得越发暴戾了。
少年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才推门而入,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动辄就迁怒到旁人身上,所以这几日见屠春之前,总要先克制自省一下。
可惜李二公子高估了自己的耐性,当他看见屠春惊慌失措地吹熄桌上的线香时,开始还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就铁青了起来。
屏风旁原本有一对落地的大花瓶,上次已经被他踢碎了一个,眼看剩下的那个马上也要粉身碎骨,屠春手忙脚乱地跑过来,一把将迎面倒下的瓷瓶抱住了。
“听我解释……”她将花瓶摆正了,追在怒气冲冲的少年身后,低声下气地辩解着,“夫君,你听我解释嘛!”
李重进在屋里转了几圈,只听见妻子不停地让他别生气,却迟迟没能给出个像样的理由来,他指着屠春,有心想要骂这没脑子的女人几句,但见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刻薄的话刚到嘴边,无端就没了那股暴戾的气势。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跟大嫂去信这种东西?”少年闷声问,不等屠春回答,他心中便恨恨地为她开解着,觉得方静信这种巫蛊之术,叫做自作孽不可活,而他妻子定是被那恶妇威逼蛊惑了,才会天真无知地贸然尝试。
屠春偷偷地抬起头,她感觉李二公子这次好像气得不怎么厉害,蹑手蹑脚地走到少年身后,倒了杯清茶给他,小声道,“我没有信,就是拿回来试一试。”
“夫君,我觉得这香有古怪,”眼见李重进将茶杯往桌上一摔,又是要发火的征兆,她连忙补充道,“恐怕不是巫姑骗人那么简单。”
少女脸颊微红,含含糊糊地将方静叙述中神香的妙处一一说了,她睁大眼睛,困惑地问,“大哥的心思,你也是清楚的。难道这香当真如此神妙,能让……”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觉得自己一个女人,这样议论兄嫂的床帏之事,实在是有失庄重。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支香点了起来,屠春胆战心惊地望着他,不明白李二公子这会儿脸色阴沉,又是想怎么整治她。
接下来,她很快就知道了。
“你不是想试试吗?”少年好整以暇地将屠春压到桌面上,他凑到她耳边,冷笑着说,“那么我们试一试好了。”
神香在她鬓发旁消无声息地燃着,这香气浓郁又撩人,闻多了,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屠春开始觉得冷,少了罗裙的遮挡,她的肌肤轻微地颤栗着,感觉自己像是□□的花,被人一瓣一瓣儿地拆开又揉碎了……
少女的眉轻轻地蹙起,忽又柔柔地舒缓开了,干涩的痛楚过后,温热的春潮便涌了上来,她在这异样的酥软中迷迷糊糊地想。
也许方静说的没错,这香……好像还真是有些用途。
香已经燃尽了,徒留桌上灰白色的香灰,李二公子略有遗憾地捻起少许,他想可惜这玩意有害无益,只能偶作助兴之物,不能沉溺了。
屠春在床上翻了个身子,她似是累极了,梦呓般问,“夫君今天不是去找舅舅……问红珠的事吗?”
李重进本来是怀揣着一肚子暴躁回来的,因为没等他问几句红珠的事,舅舅便坦然承认了,连说辞都和他父亲的差不多,李二公子自觉受到了愚弄,愤愤地挥袖而去。
不过现在欢爱餍足,少年的心情也平定了不少,他走到床边,爱怜地拍了拍妻子的背,轻声道,“你睡吧,别操心了。”
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来,红珠如果是自己投井死的,那么算她自己看不开,可如果当真有人害她,哪怕是血亲长辈,他也会为那个一手养大他的女人讨个公道。
听了他的话,半梦半醒中的人安心地往少年身边凑了凑,李重进见她粉面微红,犹如海棠带露,一时又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这香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回忆起方才的欢爱,少年意犹未尽地想,或许他应该找行家仔细看一看,没准能配出差不多功效的香来。
窗台桌椅被擦得明净如新,白瓷花瓶里斜斜地插了几枝含露的花,窦引章吩咐下人将窗纱床幔都换成女儿最喜欢的浅碧色,他希望女儿回到李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抑郁的心情能够稍微纾解一些。
他是她的父亲,总希望她能过得再顺遂一些,幸福一些,可这个父亲是窝囊没用的,以前保不住自己的妻子,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人糟践。
窦引章用刀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他想,他只有这一条苟延残喘的命,如果能为朝云换来一线生机,那么就扔出去好了。
反正他罪孽深重,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
回忆中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地响着,在梦魇中如影随形,犹如附骨之疽。
男人在心口的地方又割了一道,按照事先商量过的,他理应死的越可怖越好,这样才能附会到鬼神的说辞上。
脑子因为失血过多而晕眩,茫茫然中,他看见许多重叠的人影,好像这几十年的爱恨纠缠一一在眼前上演,邀请他再将前半生看了一遍。
他最后看见一张苍白清秀的脸,那女人的嘴张张合合的,反复重复着一句话。
她问,“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孩子来问他,究竟记不记得红珠了?
他想他本应是记得的,不过仔细想想,那个女人的脸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她有点像他过世的妻子,那一点点就足够他心怀恻隐,数次从府里干粗活的下人手中救出被纠缠的女子。
于是她投桃报李,最后报答到了他的床上。
红艳艳的血滴滴答答地溅到地上,男人有些奇怪地想,他以为自己的血应该是黑的,冷的,不然怎么能干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没想到它们也是温热鲜红的,像那些人一样,也像红珠一样……
红珠说她怀孕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并不爱这个女人,是她半夜提着烈酒与菜肴,含情脉脉地过来自荐枕席,几次酒后的糊涂放纵,难道要结出一个孽果来?
可他也有些不忍心,姐姐说的对,他就是这样的人,该干的事情已经干了,偏偏又要优柔寡断地为难着自己。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他承诺给这女人一个交待,他这一生毁了几个人的幸福,于是总是想要尽可能地对旁人好一些,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但后来他为什么要神使鬼差地醒来呢?
是上天要他继续背负着罪孽苟活,还是觉得这个府邸中发生的一切,远远没有等到应该落幕的时候?
他醒过来,发现红珠不见了,腰间那一大串钥匙也不见了,他猛然间酒全醒了,心急火燎地找了出去。
他在那荒院中撞见了正在往井下看的红珠,女子听见脚步声,惶然抬起头来。
她拼命地想要往外跑,他拽住她的头发,逼问她到底是谁派她来的。
“我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女子见逃不掉,索性大声呼救起来,嘴被捂住后,她的声音从牙缝中蹭了出来,尖锐似明晃晃的刀刃,“你们……”
他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于是把她推到了井里,在坠井之前,他最后望见了这女子的脸,苍白而清秀,犹如绝望中盛开的莲花。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正眼认真地看她,这才发现从头到尾都看错了她。
她是在与他的相处中发现了什么蹊跷,亦或者这夜间携带烈酒而来的艳遇本就是一场骗局,从一开始她便是别有用心?
除了红珠之外,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
红珠死后,他和姐姐将整个临霜院搜查了一遍,姐姐甚至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孩子几日,最后终于确定红珠还没有发现她们真正的秘密。
这是个卑微怯懦的女人,也不怎么聪明,她一生大概就勇敢机智了这么一次,为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然后她含恨死去了,尸首被草席包裹后扔到了乱坟堆上,在这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大火烧毁了。
她为之可以去死的孩子平静地目睹一切,什么都没有说。
纤纤玉手拨弄着算珠,有人笑盈盈地看着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窦引章想,他知道了,那个长大了的孩子问,“舅舅,你还记得红珠吗?”
他就知道了,命里的债,已经到了该用命偿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