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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头扎进郊外的密林深处,道路越发崎岖难行,初春的树木还未来得及抽出枝叶,光秃秃的树干连成一片,除了鸟雀偶尔响起的几声鸣叫,这里荒芜如一个巨大的坟墓。
景王妃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这次逃亡耗尽了女人勉强支撑出来的精力,让她看起来病恹恹的。而李重进的脸色远比她还要难看,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好像不关心这辆马车能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只是死死地握住屠春的手。他兴许意识不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屠春觉得骨头快要被他捏碎了,忍不住想要抽出手来,她轻轻一动,少年立刻便茫然地望着她,他的眼睛里有氤氲的水雾,盈满了无辜与无措。
车厢突然猛地晃荡起来,卫重用尽最后的力气勒住马,然后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掉了下去。车中的人措不及防,顿时东倒西歪成一片,屠春差点快要被颠出去了,她虽然有伤在身,但这种时候还是能最先反应过来,不等马车稳住,就跳下了车,去看看前面的动静。
卫重静静地躺在地上,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血水浸透了,屠春慌忙蹲下身,她将裙子撕开,想要帮他止血,但年轻人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她一时分不清血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他伤势太重,没救了,”这时李重进也从马车里下来了,他劝慰屠春的声音很温柔,却透露出一股无动于衷的冷漠,“春儿,别耽误时间,后面的人随时都会追上来。”
景王妃简单地打量了一下卫重的伤势,女人席地而坐,让年轻人的头枕到自己腿上,轻轻地抚了抚他伤痕纵横的脸。
屠春原本还以为她是在心疼卫重,然而卫瑛沉吟片刻,将袖中的匕首取了出来。
看到卫瑛的举动,李重进突然把身旁的屠春拉到了怀里,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女人下手极为冷酷果断,等屠春挣脱开李重进的手,只看见匕首已经刺入卫重的心口了。
这把匕首是卫瑛当初扔到雪地上的,卫重一直随身携带着,逃跑时留给女人防身,到头来,终究是这三寸寒刃要了他的命。
剧烈的痛楚让年轻人刹那间有了回光返照的清醒,他睁开眼睛,好像还没有意识到生命快要流逝干净了,犹自痴痴地望着卫瑛近在咫尺的脸。他有时候看不懂自己的心思,他想拖着这个女人去死,可真有万箭穿心之时,又舍不得她有丝毫损伤。
卫瑛贴近他的脸,这是个相当亲昵的姿势,她的声音很轻,看起来犹如情人间暧昧的窃窃私语,只是这鸳鸯盟约里字字分明,渗满了血腥气。
“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他们欠我们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卫重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要告诉她,他一直是怨憎她的,恨她高高在上,恨她翻脸无情,恨她要与他做尽世间男女的痴缠事,偏偏又不许他情愫暗生。
他不愿意与她恩怨两消,从此互不相欠,她如果不能爱他,恨他也是好的。
可他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经年累月里,这晦暗的心思缠绕成厚厚的茧,不见容于天与地,竟是到了死去的这一刻,都无法真真切切地说出来。
屠春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试了试卫重的鼻息,发现年轻人已经死了。卫瑛站起身来,她拂了拂衣裙上尘土,似乎将那些沉重的爱恨也随意地丢弃了,女人裙裾上还沾着红艳艳的血,却开始迫不及待地盘算接下来逃命的事。
屠春看见李二公子脸上若无其事的神情,她心中有种近乎忧伤的迷茫,尽管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卫重不太有生还的可能了,但像这样什么努力都不做,干脆一刀捅死拼了命保护他们的人,然后轻飘飘地许下一句报仇的誓言,就是这些大人物为人处世的道理吗?
人如果都可以这般轻易地舍弃同伴,毫不顾惜地解决累赘,轻装上路,那么当他们舍弃别人的时候,是否心中也做好了被人舍弃的准备,毫无怨尤呢?
女人与李重进低语了几句,李二公子一脸的不情愿,他走过去,费力地将卫重的尸首拖到马车上,屠春本来想要过来帮他一把,少年看了看手上的血腥,摇头拒绝道,“太脏了,你别碰了。”
他这个人娇气归娇气,心里却将屠春看得如珠似玉的,宁可自己硬着头皮去干,也不愿让妻子累到了。
年轻人的尸体半垂在车厢外,李重进抽了马几鞭子,任马匹拖着车向林子深处跑去。道路崎岖,大概跑上一段路,尸体就会被颠出来。到时候沿着车辙追上去的人看到半路上死去的卫重,肯定会觉得他们就在马车里。
少年嫌恶地用袖子擦干手上的血迹,这才拉起屠春的手,径自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屠春不禁顿住脚步,讶然问,“咱们不和王妃一起走吗?”
她心里虽然对景王妃的行径感到胆寒,可眼下情势危急,丢下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逃生,屠春总觉得于心不忍。
“谁知道追来的人有多少,”李重进早就对卫瑛厌恶之极了,巴不得她赶紧去死,但这番阴暗的心思不能对妻子明说,于是煞有其事地解释着,“咱们分开走,逃命的机会会大一些。”
卫瑛无谓地笑了笑,她转过身,正欲向相反的方向走,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娇弱而坚定的声音,“还是一起走吧。”
卫瑛回过头,她与李二公子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眸中看出了犹豫之色,如今的形势,能够相互扶持当然很好,怕只怕危难关头,对方为了逃命,要坑上自己一把。屠春却没有那么多曲曲绕绕的肠子,她行动起来颇为利落,见这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索性一手拽上一个。
景王府中名花云集,李侧妃自然是其中最艳最美的一枝,与那些出身尊贵的美人们相比,这个从小山村中走出的丫头不过是开在壁角的野花,哪怕有几分颜色,终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摆在花瓶中供养的。卫瑛虽然一手促成了屠李两家的婚事,可那不过是为了完成故人的心愿,在内心深处,她是看不起屠春的,觉得这丫头毫无可取之处,甚至不值得李二公子浅薄而短暂地用情。
如今屠春就站在她的面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水灵灵的年龄,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还有点腼腆的羞涩。对方不明白她瞬息纷迭的念头,还在好心地提议道。
“娘娘,要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您走。”
女人心中莫名一动,她的多疑其实不在李重进之下,可奇异的是,她知道这个丫头是真心的。
他们三人逃命的速度算不上快,更多时候是在躲藏,李重进走在最后面,用树枝扫去地上行走过的痕迹,他自幼是在富贵甜水中浸泡大的,从未吃过这种苦头,连跑带躲了大半天,已经觉得精疲力尽了。
前面相携而行的两个女子却甚是坚强,屠春有伤在身,景王妃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似是沉疴未愈,但两人自始至终都没叫过一声苦,沉默着向前赶路。
走走停停之下,天空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地面渐渐湿了,人在泥泞松软的路上行走,脚步显得格外清晰,幸好这时李重进发现了一个洞穴,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先进洞躲躲雨,等雨停了再走。
屠春用枯草和树枝将洞口虚虚地掩住,天色这时完全暗了下来,他们身上都被雨水打湿了,又饿又冷的,但不敢生火,担心火光将追兵引来了。
李重进将狐裘脱下来,盖到怀中的妻子身上,屠春蹭在他怀里快要睡着了,猛然感觉到身子一暖,她担忧地问,“夫君,你不冷吗?”
李重进摇摇头,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屠春撑起身子,将狐裘递给一旁的景王妃。
卫瑛正欲婉拒,不期然看见少年恼怒的眼神,她心念一转,笑吟吟地接过狐裘,盖到了腿上。
李重进今天是当真累坏了,他睡觉本来很浅,稍有动静便惊醒了,如今却睡得昏昏沉沉的,屠春解下斗篷,轻轻盖到他身上,熟睡的少年也毫无觉察。
“他身子不好,怕冷”,屠春抬起头,见到卫瑛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解释道。
景王妃靠在洞穴的墙壁上,漆黑的山洞中,唯有外面一点零落的星光照进来,映得众人的面目都幽暗不清,她抚摸着腿上狐裘厚实光滑的皮毛,感慨道,“这小子气量狭隘,居然看不明白,你这么费尽心思对我好,到底还是为了他。”
“您和夫君的娘亲是故交,自然也算是他的长辈”,借着洞口的星光,屠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女人的神色,她柔声道,“他小孩子脾气,您就别和他计较了。”
景王妃哑然失笑,“我不认识他娘亲”,提到这件事时,女人的语气无端深沉了些许,“我只知道,他手里的金钗是我的旧物,本应在我一个朋友手里。”
屠春不像李重进那么心思幽深的,说一句要藏三个心眼,她听见金钗,便细细地将李府在井里发现金钗的事情说了,末了补充了一句,“那院子荒废好久了,要不是红珠姨死在里面,兴许就没人会发现这支钗子了。”
景王妃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一个下人有了身孕,根本是不打紧的事,犯得着杀人灭口么?李重进真是白长了脑子,居然会被糊弄过去了。”
屠春望着景王妃,她整了整衣襟,突然郑重其事地向女人行了个礼,“娘娘,我想报仇,希望您能帮我。”
“这是为了你男人求我吗?”卫瑛懒洋洋地说,“他可不会领你的情。”
“是为了我自己”,少女的眼眸中盈盈浮出了泪光,温婉的容颜上却有了种硬玉般的坚毅。
槐花临死的那一幕犹如场醒不来的噩梦,反复在她心头萦绕,然而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直到此刻,那滴摇摇欲坠的泪才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