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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瞎了以后内心世界活动过于丰富,茯神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情绪,所以那种“你在逗我”的表情轻易落入了房间另外一个人的眼中——那个年轻的女人,她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茯神沉默了下,“你对我敌意很深,所以我不想相信你。”
“就算这样,也请你听我说两句再做判断——至少不要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就把我轰出去。”
茯神沉默,将手从呼叫铃旁边挪开——当初以诺切告诉他房间里安装了这东西的时候他就觉得搞笑又无聊,就好像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一样……
现在他难得想要用一次这玩意,却还是被残忍的劝服了。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茯神说。
“很多话可以说。”
“比如?”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许可以代表大部分人类的立场。”
“……”
那个女人在柔软的地毯上走了两步大概是饶了一圈在思考什么,然后停下来,自顾自地开始了她的自我介绍:“我叫朱莉琼,是茉莉的姐姐,如果一切如常,上个月的七号应该是我二十四岁生日。在此之前,我曾经是一名幼儿园教师,有父母还有可爱的妹妹,有一个准备结婚的男友以及一份稳定的工作……直到太阳消失,天空出现狂猎征兆之前,我的生活平淡得几乎想不出它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茯神稍稍坐了起来:他蛮喜欢这个开头的。
“那一天我像平日里那样早起,在吃早餐的时候在新闻联播里看见在delaware郊区研究所爆炸事故,我感慨了下,实际上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那个时候我以为这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我还有我的工作和生活,并没有多出哪怕十分钟去关心在远离我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当天出门的时候,天气稍微比前一天冷,但是我没放在心上,毕竟那还是阴晴不定的冬天呢。”
“研究所的影响不该有那么快。”
“你错了,其实很快。”朱莉琼说,“很快……大概是再过了一天,天气就冷到了人们不能接受的程度。有一些家长陆续打电话来请假,但是还是有一些孩子到幼儿园来了,我们将暖气开到最大,教室里还是像冰窟窿,我们都很冷,冷到甚至做不了游戏,玩耍的胶泥都被冻的像一坨冰……我和我的男朋友打电话抱怨见鬼的天气,他当时让我多穿一些,后来我放下电话想要去给孩子们弄点儿热水,这个时候有个孩子过来了,她告诉我她的朋友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
朱莉琼停顿了下,她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是片刻之后,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声音变得低沉沙哑了很多——
“那是我第一次直视死亡。一个刚刚四岁,连骑单车都还来不及学的孩子,就这样在睡梦中死去了。”
茯神微微蹙眉。
“他被冻死了。原谅我根本不想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我……我当时吓坏了,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暖气明明开着,只是教室里有点儿冷!我下意识的报警,然后疯狂的在心里问自己,我会被投诉吗?我会被告上法庭吗?我会失业吗?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一名幼儿园老师的失职?尽管她唯一做的就是走开了大概五分钟给自己的男朋友打个电话?……我吓坏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发现我的担心完全是多虑的——乔安娜——喔,就是那个死去的孩子,她的死亡只不过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天堂地狱与人间相隔的大门。第二天,太阳不再升起,象征古老诅咒的狂猎现象在天空出现,当世界被永夜吞噬,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没有人再去记得乔安娜的死了,因为死亡这件事突然变得如此频繁。”
“……我很抱歉。”
茯神这样说——有点双关语的意思,无论是从哪个方面。
此时此刻黑发年轻人脸上的抗拒也褪去了,他安静下来,决定将这个女人想要说的话说完:无论接下来她还要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所有的一切公共设施进入瘫痪状态,有人传闻是delaware的辐射影响了天气,但是真实情况我们并不知道,甚至没几个人明白为什么我们突然就没有太阳了!大概是一周后,我们不再上班,事实上也没有人把自己的小孩送来幼儿园了……那一天园长通知我幼儿园休业,因为我们不再拥有哪怕一个孩子——喔,那是我跟园长的最后一次联络,她是个慈祥的女人,上帝保佑她还过得好,虽然我认为她大概已经……”
朱莉琼又沉默了下来。
“后来呢?”茯神问。
“平静的生活支离破碎,我再也打不通我男朋友的电话,门外的积雪厚得我连家门都脱不开,妈妈说如果我执意要去找他,我就是去送死,因为我的双腿可能会直接被冻得坏死在雪堆里。”朱莉琼重新回归到了平静的语气,接下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阐述其他人的故事,“大概是三天后,没有人再阻拦我,因为妈妈也死了,爸爸伤心极了,躲在房间里抱着妈妈的尸体哭,等我想要去叫他好歹吃一些东西保存体力时,我发现爸爸也跟着没了,大概是心脏病发之类的,谁知道呢?毕竟那个时候,世界都乱了套。”
“……”
“超市的粮食一下子变成了奢侈品,价格也是,一小袋粉五百刀还是有人愿意去买,巧克力也很贵……高热量的垃圾食品变成了生活必需品。”朱莉琼说,“但是这是很短的一会儿时间,因为很快那些超市的店主意识到,货币可能马上就会变成一毛不值的废纸,他们开始拉下砸门拒绝贩售任何物品,他们将自己关在物资充裕的货架中间,一下子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那你们呢?”
“很多人冻死了,我和妹妹关在家里不敢出门——盘算剩下的粮食省着吃能用多久,每天找尽屋子里所有能燃烧的东西点火,甚至是破坏家具,喝的是屋外弄来的雪融化的水,妈妈以前说这不干净,但是也没人在乎了,妈妈都不在了……而我那时候觉得,我们很快也会死去。”
“最后,你们活了下来。”
“是的,我们最终等来了救援,然后我们来到这座基地,被告知我们可能是华盛顿最后存活下来的人类——我们被安排在一个空旷的楼层,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很沉默。我们被分配军用物资,三个人共用一个水壶,每天每人一小块压缩饼干,有军人到处走动巡逻,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麻木的看着,甚至不愿意交谈——”朱莉琼飞快地笑了笑,“我和一个大概是柬埔寨女巫之类的女人共用一个水壶长达一个月,最后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呢?”
“死了,”朱莉琼来到书柜前,看着倒映在玻璃中自己的脸收敛起了僵硬的笑容,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或者压根就是自杀——那个时候活着变得特别没有意义,人们只是活着而已,了无生趣,毫无盼头。总有人说'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要我说这话真没道理:如果能好好的活着,谁又会想去死呢?”
朱莉琼说完了,她转向茯神——看着坐在床沿边,稍稍歪着脑袋倾听看似很认真的黑发年轻人,她的目光闪烁了下,变得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故事说完了。”
“嗯?”
“这就是我想说的。”
“……”
茯神想了想,有些不太明白,但是又总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明白了——但是他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下一秒,他的手被一双手软的手轻轻覆盖:“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之前包括我在内,所有人对于你的敌意以及看似任性的要求——就像是在你看来,你确确实实是无辜受到了指责背负上了奇怪的责任……但是,这个世界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们这些普通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朱莉琼,我……”
“我们只是像前一天那样好好地生活而已啊!我们做错了什么,就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父母、恋人、亲朋好友,一个个失去联系或者阴阳相隔,这个时候,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导致要背负起这样沉重的苛责呢?”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茯神的手背。
朱莉琼的声音开始不稳,她拼命地吸着鼻子,但是更多的液体掉落下来发出“啪嗒”的轻微声,在茯神的手背上,在地毯上——
“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哪儿做错了,又或者是哪儿出了问题……新闻、广播中报道的死亡数字冰冷含糊,但是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无数被活生生撕裂的生活和希望——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并不应该去逼迫你做什么,其实大家都疯了,我们都疯了!我们努力地想要建立起新的家园,努力和身边这些陌生人相亲相爱,可是我们都知道,经历了那些之后,有些事是再也不会好起来的……”
朱莉琼吸吸鼻子,擦了擦眼泪,放开了茯神的手,她站了起来,低下头看着床边一直显得很沉默的黑发年轻人轻轻地说:“真的很抱歉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明天我们将会离开,其实我们早就想离开了,每当路过曾经呆过的那个平台,我们就会想起在那里度过的一切糟糕经历,看着基地的大门,我们就会想起当初是怎么样绝望着迈过门栏进入这里。”
“……”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朱莉琼说,“抱歉让你遭遇这一切,就当我们只是一群抓住了所谓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就开始崩溃发疯的疯子吧!晚安了,弗丽嘉,祝你今夜有个好梦。”
“你也一样,朱莉琼。”
床边的黑发年轻人说。
门被打开,然后关上。房间里恢复了之前以诺切离开后、朱莉琼敲响之前的宁静。
一切都好像只是茯神的幻觉,茯神抬了抬手,窗外的寒风吹入,手背上泪水冻结成的冰渣掉落在他的脚背上,有点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