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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诸般琐事,老叔王诺大年纪,为国事、为宗室也是操碎了心!哀家着实惭愧得紧啊!”
段太后长叹一声,又道:“想我宇文家,历代先帝励精图治,为这大周江山呕心沥血,却鲜有享高寿的……尤其是仁宗皇帝,还有我的哲儿……”
她说着,语声哽咽。
景砚听得心酸。
众臣忙劝道:“太皇太后节哀顺变。臣等定不负先皇遗志!”
段太后颔首道:“众位卿家有此心,莫说哀家,便是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也是要感激诸位的!”
她哀容一收,突地话锋一转,面向宇文承吉:“哀家想着,老叔王也是古稀之年了,正该替达儿定一门好亲事,老叔王含饴弄孙颐享天年岂不快哉?”
饶是宇文承吉久经大事,此时也不由得神色一变。
却听段太后续道:“哀家瞧着相王广不错,如今勤儿、俭儿也大了,广儿也老成持重了许多。这宗正之位就交给他们年轻人吧,咱们老了,总该好好享享清福不是?广儿又是老叔王你的亲侄儿,就是有什么疏漏之处,你也好指点他不是?”
宇文承吉包括群臣在内,此刻都听呆了:太皇太后这般轻轻巧巧几句话,便夺了宗正之职?
何以由上谥号一事,便勾连出来宗正府?群臣心中都不由得暗暗盘算。
这潭水啊,似乎不浅……
还有,太皇太后说什么?相王老成?持重?群臣只能呵呵了。
宇文承吉初听得段太后之言,心头大震。可他毕竟历事多,心思又细密,面上倒是一派坦荡。
朝段太后拱了拱手,宇文承吉笑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臣老矣,是该让年轻人立事了。臣瞧着太皇太后近日来面容也是憔悴,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太皇太后也该放开手脚,让年轻人去历练一番了。一则父母长辈终究跟不了一辈子,这路啊,到底还是得自己走。二则,太皇太后为国事操劳十几年,也该颐养凤体、安享天年了!”
段太后闻言,微微一笑:“老叔王可是说到了哀家的心坎上。哀家如今不过四十有三,将将是老叔王年纪的一半有余,这身体啊,都不及老叔王结实……”
宇文承吉听到她言及年龄,又句句不离“老”叔王几个字,眼中不由得一黯,旋即回复如常。
段太后却已宕开话题,点指着地上的两枚牌子:“礼部此事让哀家极是伤心,新皇登基前的第一件大事,大行皇帝一生最后一件大事,都不尽力去办,哀家怎能不气?所以,老叔王今日就同相王交接了吧!相王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件事给哀家办明白了。宗正府若是连这点子事都办不明白……”
段太后说着,“哼”了一声:“这宗正也就不要做了!”
此等情状,群臣皆是心中一凛,七八双眼睛齐齐落在宇文承吉挺瘦的背影上,登时觉得那影子格外消瘦了,连鬓发也都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群臣散去。
段太后却唤住了段炎与裴劲松。
“玉玦,快请两位大人安坐。”段太后吩咐着,面带笑意。
段、裴二人谢了座,心中尚自忐忑,尤其是裴劲松。
他虽性子刚直,又较死理儿,可身为宰辅的眼界和多年的历练摆在那里,方才一番情状,他怎会看不清这是太皇太后在替新帝清路?
老宗正宇文承吉究竟有什么事落在太皇太后的手中,裴劲松并不知晓。可,新上位的宇文广,那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大草包。让这样的人做宗正,显然是为了新皇省心。且相王又是老宗正的亲侄儿,这是给足了面子了。可见,太皇太后至少此刻并不愿同宗室撕破脸面。
然而,自己呢?在太皇太后面前当真有这个脸面吗?
裴劲松回想自己昨日在大行皇帝大殓祭礼之上的种种言行,虽不后悔,却也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霍然抬头,他发现太皇太后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
裴劲松浑身的肌肉不由得一抖。
“请二卿留下,实是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相商。”
段太后说着,柔声唤道:“阿睿,过来!”
她拉过宇文睿的手,面向段、裴二人:“阿睿,你要时刻记得,段大人和裴大人乃是我大周的顶梁柱!无论何时,你都断断不可在二位大人面前失了礼数!快见过二位宰辅大人!”
宇文睿看看段炎,又看看裴劲松。
这二位她都是熟的,一个是喜欢的熟,一个是讨厌的熟——
那黑脸的姓裴的,昨儿还指着阿嫂质问呢!
她心里并不喜裴劲松。可昨晚入睡前,阿嫂便再三地叮嘱自己:今日凡事都是听从母后的,切不可耍小孩子脾气。
阿嫂还说:公是公,私是私。诸臣工白日里无论何等表现,那都是就事论事。做皇帝的,要有大心胸,不可因公而挟私仇……
好吧,既然阿嫂这般说,宇文睿特别想得开,她冲着段、裴二人甜甜一笑,抱了抱小拳头,不像个小皇帝,倒像个江湖中人。
“二位大人,我年纪小,不懂的多,以后还要请二位大人多多教导我!”
段、裴二人听得段太后“段大人和裴大人乃是我大周的顶梁柱”那句,便已惊得离座而起,拱手急忙道:“不敢!不敢!”
待得小皇帝宇文睿又向二人行礼,饶是裴劲松不认可这小女娃来做皇帝,碍于礼数,也是不得不道:“折煞老臣了!”
“刚义,之亮,你们且坐着由着她行礼去!阿睿年纪小,莫纵容了她!”段太后道。
段、裴二人哪敢生受新君的礼?
直到宇文睿行了礼,安坐,二人方才搭着椅边坐下了。
段太后微微一笑:“二卿自今日起就是皇帝的师父了。不过,哀家知道你们公事繁忙,又是有了年纪,没法子日日教皇帝读书。是以,请二卿替哀家参详参详,皇帝的师父选哪一位更好。”
裴劲松此时方一颗心放回了肚腹中,继而又略觉过意不去:自己昨日闹到那步田地,太皇太后还能如此相待……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秉持一颗公心,皆是为大周江山思量的。扪心自问,没有分毫的私心。
他性子素来倔强,心中一时的柔软也被压了下去,忖度着,且看这小女帝将来如何作为。
段炎开口道:“不知太皇太后心中可有人选?”
“哀家心中确是有一人选,只是不知其意若何。”
裴劲松一挑浓眉:“不知是何人让太皇太后如此看重?”
段太后淡笑道:“吏部主事裴重辉。”
裴劲松一张黑脸瞬时通红如血,嗫嚅这:“这、这……”
段炎听段太后所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略一思索,便即明了,朗声笑道:“太皇太后好眼力!裴二公子的学问、人品是没的说的!”
裴劲松撑着滚烫的面皮,梗着脖颈争道:“不妥!仲明的性子最是顽劣跳脱,哪堪当帝师?何况他才多大?太皇太后,不可啊!”
段炎笑道:“裴大人何必太谦?二公子乃仁宗年间一甲探花。那一试正是老夫为主考官。二公子的文章老夫读过,端的是好文章、好见地!如今宦海历练多年,越发的慧敏颖透了。据言二公子为官极能,又不拘于俗礼……”
裴劲松闻言,大摇其手:“他、他哪里是不拘俗礼?简直就是视礼法为无物!嗨!生子不肖己,惭愧!惭愧!”
呵!亏得裴二性子不似你!段炎心中暗笑。
若非裴二也是一副黑脸膛,段炎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老裴亲生的了。
“罢了!”段太后摆了摆手,打断了二人的争论,“刚义啊,哀家既看重裴仲明,自有哀家的道理。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我大周向来以才能为先,你就不要再自谦了!”
裴劲松此刻当真是无言以对。
若说“峰回路转”,便是形容他此时的:自己明明昨日得罪了太皇太后、太后和小皇帝,可偏偏人家没放在心上,还选中了自家二公子为帝师……
可,为什么是仲明!
裴劲松想到那个处处和自己作对、时时被自己看不惯的二儿子,大感头痛。
议定之后,由不得裴劲松心中烦恼,段太后又道:“过几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二位宰辅既为朝臣之首,当做好表率,莫辜负了大周列祖列宗的嘱托啊!”
裴劲松心中一动。这会儿,小皇帝即位已是木已成舟的事,他虽然看不惯妇人治国,可眼下情状,他一介文臣又能如何?宇文家的后嗣本就稀薄,能够继承帝位的男子更是……
哎!裴劲松暗自摇头叹息。似乎这八岁的小女娃娃现在看着也还不错,只不知将来如何……
且看吧!
段、裴二臣拜别段太后,离开寿康宫。此时殿内除了内侍、宫女,便只剩下了三人。
直到看着段、裴二人的身影远去,段太后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骤然委坐在椅上,疲惫非常。
“母后!”景砚连忙扶住她。
“无妨……”段太后微微摇头,“玉玦,你们且领着陛下都退下吧,皇后留下。”
“是。”玉玦应道。
展眼间,殿内只剩下了婆媳二人,更显空旷。
段太后深深地看了看景砚。
景砚被她盯得莫名,却不知母后唯独留下自己是要说些什么,心中略觉忐忑。
段太后突地扣住景砚的手腕,叹道:“砚儿,哀家当年并不赞成你与哲儿的婚事,你可是为何?”
景砚浑没想到母后竟有此一问,她怔忡一瞬,才垂头低声道:“孩儿省得,因为孩儿是……”
眼看她通红了脸,段太后接口道:“确有这一节,但不尽然。”
景砚困惑地看着她。
段太后泪眼婆娑:“哀家算计了半辈子,谁承想哲儿那孽障……竟会……竟会倾心于你?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喟叹着,无奈摇头:“我与你母亲,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我与她之间的恩恩怨怨,哎……”
“总之,砚儿,不管哀家愿意与否,这大周江山如今都要由你一肩挑起,这份责任,从你嫁给哲儿那一刻起,便推卸不得。”段太后凝着景砚那张同自己相似三分的脸,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景砚早已听得脑中迷蒙一片,忽闻此言,她急道:“母后!砚儿怎可僭越母后担……担起这大周江山?”
“砚儿啊!哀家老了,心劲儿也松了……”
“不!不!”景砚摇头,“母后正值英年,怎么会老?”
段太后苦笑着点指着自己的心口处:“是这里。砚儿,哀家的心,已经老了……你与哲儿青梅竹马,又是相守多年,可知道倾心一爱却求不到,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赴死,而无能为力的滋味?”
怎会不懂?
景砚咬唇。
“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段太后低喃着,“可这世间的不凡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历经苦难之人做出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啊,砚儿!”
景砚听着,眼圈红了。
只听段太后又道:“你这孩子,骨子里与哀家年轻时一般,但你胜在一点,不似哀家性子这等决绝。这是好事,亦是坏事,端看你如何运用了……将来之路,哀家已经替你们铺开,至于如何走下去,就看你们自己了。可,这路,也不是绝对的平坦。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哀家也留给你们些可作为的余地。要知道,人活于世,没有对立之人与己日日抗衡,只会让自己沉迷于太平安然,只会将一颗进取之心渐渐消磨殆尽,唯知享乐奢靡,这于皇家而言,绝非幸事。你对阿睿,也当如此,一味顺遂、平坦安乐的帝王,绝成不了真正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