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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七年,秋。
京郊华阳围场。
旌旗猎猎,弓箭耀目。众武将、宗室,尤其是各世家子弟,皆都鲜衣怒马,佩劲弓利箭,单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就要在这猎场中大展身手。
这华阳围场乃大周皇家狩猎场。
大周皇家以弓马得天下,为了不令后世子孙遗忘了祖宗的勇武精神,自太|祖建国年间,每年入秋,皇帝皆会携众臣工、武将、宗室子弟在这里狩猎,以扬国之雄威。
即使是体弱多病的仁宗皇帝,当年在位时,每逢此时,也要象征性地射上几箭,以示未忘祖德。
可,从明宗皇帝驾崩至今,这华阳围场已经荒废了整整七年。只因为皇帝宇文睿年幼,她纵然知道这等祖制,忍不住跃跃欲试,可是段太后和景砚唯恐她年纪幼小,再有什么闪失,也是断断不允的。没有皇帝的主持,这秋狝之事自然也就搁下了。
直到今年,自元日起,小皇帝宇文睿满十五岁了,终于可以亲政。此时,一则她也算是个“大人”了;二则泰始殿里龙椅侧的那张椅子从此撤去,景太后听政的日子也就成为了历史,无论如何,她都不好再干涉宇文睿“帝王的尊严”了。
何况,年初时起,宇文睿隔三差五的便要磨着阿嫂要主持秋狝。景砚被磨得没法子,眼睁睁看着她个子猛窜,都快高过自己了,心里叹着“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索性也就撩开手不管了。
得了母后和阿嫂的允许,一入夏,宇文睿就禁不住欢悦,盼今日盼得心都痒了。
而今她跨坐在马鞍之上,近前是旗鲜甲亮的众家儿郎,举目远眺,群山隐约,旷野无际,满目的茵茵浅草,间杂着葱葱绿树——
好一番风光!
宇文睿心中欢喜,热血激荡,一霎间只觉得心胸为之一扩,仿佛这天下的一切都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她很想清啸一声,纵马奔腾。可转念想到自己身为皇帝的责任,忙收敛心神,唇角一勾,朗声道——
“诸位爱卿,众家儿郎!今日乃我大周秋狝大典之日!亦是朕自登基以来的第一遭!众卿请看……”
她说着,扬起掌中的金色马鞭,虚虚一扫远处。
“这华阳围场,已是荒废七年了。”
众人随着她的指点看了过去。
“朕继承大统,已经七年。七年光阴,岂非弹指一挥间?昔日朕年幼时,无时不想着快些长大,好大展一番拳脚,扬我大周雄威,慰我祖宗在天英灵!”
众人听她朗然而发豪言,均不由得心中激荡。
“众卿眼前这片围场,乃是我大周先祖挥洒豪情之所在。我大周以武功立国,朕不会忘了祖宗的英风,也不希望你们有丝毫的忘却!是以,今日就让朕看看你们的心气儿和能耐!勇武者,赏!偷懒者,罚!”
宇文睿说着,探手扬起金弓,“得猎最多者,朕亲赐此弓!”
“万岁!万岁!”
围场内登时群情激昂。
尤其是那些世族子弟,多是第一次见到小女帝的真容——
但见她头戴玉冠,束起乌发,额上勒着一根鲜红色的绣龙发带,剑眉入鬓,鼻梁英挺,薄唇,一张如玉小脸儿,再衬上身上的银白团龙箭袖、明黄披风、脚下明黄战靴,俨然一尊银娃娃一般。加之,她胯|下雪白的战马,只四只蹄子墨黑,名曰“踏墨”,乃大宛名马,更显得马上之人英武非常,令人眼前一亮。
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听皇帝说打得最多猎物的,便能被钦赐御弓;又眼见皇帝明眸皓齿、语笑晏晏,都克制不住心中的激荡,热血上涌,惟愿拼死一猎。就算做不成那夺冠的,能被女帝多瞧几眼,也是好的。
不说众人跃跃欲试,单说宇文睿。
她自箭壶中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弦上,微一凝神,只听“嗖”的一声长鸣,那箭直直射|出,展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嚯——”众人皆惊,暗赞“吾皇好身手”。
众世家子弟见她露了这一手,更是心生倾慕,有几个甚至暗生情愫,动了做后君的念头。大周尚武,女子地位又颇高,是以武艺高强的女子更受推崇。
宇文睿岂会读不懂众臣的内心戏?
嘻嘻,朕这还没用全力呢!她笑眯眯地暗想。
朕要是使出真功夫,这一箭还不射到京师去?
由皇帝亲自射出这一箭,是为大周秋狝的传统,名曰“一箭定江山”,取自当年高祖皇帝带兵围困杨郑朝廷的都城时。
高祖当日凛然一箭,射下了都城最高处的杨郑朝廷的龙旗,大震军威,群情激昂,不过几日便攻下了都城,是为“定江山”。
所以,太|祖让位高祖之后,每年秋狝,都要以这一仪式开启,从高祖皇帝直到明宗皇帝,一以贯之。
宇文睿射出惊人一箭,清朗的声音高喝一声:“众家儿郎!让朕看看你们的能耐!”
众人振奋,高呼“万岁”,争先恐后地奔入围场。顷刻间万马奔腾,遮天蔽日。
宇文睿岂会甘心只看热闹,她早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昨夜,景砚千叮咛万嘱咐她要小心谨慎,切莫有什么闪失,可眼前情状,如此有趣,她脑中热血激荡,早把阿嫂的叮嘱丢到了爪哇国。
她是皇帝,谁人敢抢在她头前?
是以,狂奔之下,就将众人抛在了身后,连紧随她护卫的内廷侍卫也被她甩没影儿了。
眼前景物急急向后掠,马蹄踏在浅草之上,被踏碎的青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息,沁人心脾。
宇文睿胸怀为之一畅,她猛地收住马缰绳,止住了爱马的狂奔。
那马正驰骋得肆无忌惮,突地被主人止住,犹不乐意,就着原地“踏踏踏”转了几个圈,“噗噗噗”地喷着响鼻。
宇文睿看看四周浑无一人,哈哈一笑,拍了拍白马脖颈:“敖疆乖啊!一会儿让你跑个痛快……”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蓝瓦瓦的看不到边际,只高远处一个小小的白影,在天空中移动得格外快。
宇文睿将右手食指、拇指搭在唇边,嘴唇用力,发出一声长啸。
高空中的小小白影似有所感,挟着劲风直直朝着宇文睿扑了过来。
离得越来越近,竟然是一头雄壮白雕。
那白雕浑身上下纯然白色,只脚爪和喙是淡黄|色的。它样子颇凶猛,两只翅膀展开足有将近一丈宽。
眼看它就要扑到宇文睿的身上,宇文睿却浑没怯意,反倒扬起脸儿,迎着阳光,眯缝着双眼,擎等着白雕落下。
滑至宇文睿头顶丈余高处,白雕忽的收起翅膀,最后竟是缓缓地落在了宇文睿的肩头。
宇文睿笑嘻嘻地抬手拂过白雕的羽毛:“白羽,你吃饱了就混乱飞!连朕都不管了吗?”
白雕似通人性,瞪着一对黑黄眼珠,歪着头,仿若思考。过了一瞬,它朝宇文睿头侧靠了靠,用身上的羽毛轻蹭宇文睿的脖颈。
“哈哈哈……好痒!白羽你又淘气!”
宇文睿勾唇一哂:“你这家伙一定是又馋肉了!不行!你刚吃了多少肉?再吃?变成个大肥鸟儿,看你还怎么飞?”
白雕继续在她颈间挨挨蹭蹭的,宇文睿皱了皱鼻子:“你都长大了,就得学会自己找吃的!难道要朕养你一辈子吗?”
说罢,她一扬手,“快去!快去!这么大的围场,就看你有没有能耐了!”
白雕见讨好无效,拧着脑袋,状似骄傲。
宇文睿还自絮絮的:“不过,就算自己猎吃的,也只够填饱肚子就好,不可暴殄天物。裴先生说了,‘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这叫破坏生态平衡!”
恰在此时,由远及近“哒哒哒”一阵脆响,一匹枣红骏马驰来。
白羽再不理会宇文睿,蹭的展开双翅,直直飞向来者,落在对方的肩头,亲昵地蹭着。
“白羽乖啊!”来人是个红衣红靴红披风的娇美少女,配上那匹枣红马,俨然一团烈火般。
少女轻拂白羽的羽毛,挑着眉凝着宇文睿:“睿姐姐,你跑得这般快,差点儿撵不上你。”
宇文睿也淡笑着瞧着她,不禁调侃道:“悦儿,你也自知撵不上我了吧?”
景嘉悦闻言,柳眉一竖,“谁说的?看你是皇上,给你留着面子罢了!”
宇文睿不屑地轻嗤一声:“强词夺理!你赛马从来都撵不上我,拳脚也比不过我,从七岁就被我打,读书也不及我……”
不等她说完,景嘉悦一双杏眼快要瞪裂了:“谁说我不如你?!”
宇文睿笑嘻嘻的:“你本来就不如我。”
“有胆来比!”景嘉悦一抖肩膀,白羽霍然惊起,落在近处的低矮树枝上,犯愁地盯着这二位。
又要比?结果还不是一样?回回都一样。
白羽无奈地抖抖翅膀,“咿——”的一声尖啸,高高飞走,寻觅吃食去了。
宇文睿仰脸看着白羽渐渐消失成一个白点的身影,“瞧吧,连白羽都看不下去你言不由衷了。”
“浑说!”景嘉悦娇喝一声,“来来来!睿姐姐,放马过来吧!”
“来就来!”宇文睿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角,“先说好,输了可别哭鼻子,像当年似的……”
“不许说了!”景嘉悦喝住她。次次都拿当年说事儿,烦不烦啊?
二人拨马于同一水平线,同时一扬鞭子,抽在马臀上。
二马之前跑得并不畅快,这会儿得了主人的令,巴不得一声呢,皆“希律律”狂奔而去。
宇文睿的马毕竟是万里挑一的名马,即使她没用上十分心思,敖疆也始终领先景嘉悦的枣红马半个马身。
景嘉悦愈发心急,紧伏在马背上,怒喝道:“阿睿!你再不跑快些,本大小姐回去就杀了你吃肉!”
宇文睿听得脸上一黑,“悦儿,不是让你改个名字吗?怎么还叫这名儿?”
景嘉悦不满地哼道:“这名不好吗?我觉得很好!”
宇文睿嘴角一抽:好个屁!拿皇帝小名给自己的坐骑当名字,很好玩的吗?
景嘉悦此刻声音更大了:“阿睿!你没听见吗?再不跑快些,回去炖你的肉!”
说着,素手探到腰间,摘下缠在腰间的长鞭,“啪”的一声猛然抽在马臀上。
那鞭子本就掺了金丝,不是凡品,这么狠狠一下子,马怎么受得了?登时被抽出了一长条血印子。那马吃痛,狂叫一声,没命地颠儿着激|射出去。
景嘉悦不想会是如此,伏在马背上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去,顿时花容失色。
那马发足狂奔,越过敖疆,展眼见就跑远了。
宇文睿一呆,心道“不好”,忙紧夹马腹。
敖疆得主人令,也发足狂奔而去。
奔了半刻,眼看着远远一团红色,正是景嘉悦和她的枣红马。宇文睿才略觉放心,仍是不敢放松,紧随其后。
却不想,耳边“隆隆”一阵响声,转眼间,景嘉悦和她的马,都消失不见了。